竹经风雪真傲然

近日因琐事烦缠,积郁在胸,提笔就感到困顿,止开了个小头,便再无下文。痛苦不已!

今日黄昏,我跨了书包自教室出来时,天正下着一场绵绵的细雨。那雨不大,密密匝匝地沙沙撒在宽大的梧桐叶上,积聚成豆大的水滴,急速摔到地上。地表的低洼之处,已集成了清澈的浅水洼,雨滴落入其中时,跳出一只只晶莹剔透的泡泡,瞬即又消逝了。我看这雨,下得有些缠绵,时值周末,人迹寥寥,雨中有些风,风将雨沫吹来,粘在脸上,一阵凉意,没入心里,真像词中所云的: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这雨似乎似曾相识一般,突然撼动了我的心,无端令我升起了许多的怨恼。

我踌躇着,因为这雨,使我归思甚切,却又怕它淋湿了头发的衣服,回去必饱尝一通感冒之苦。于是,徘徊再三,依然久未决定,只好望雨叹息。

不多时后,进出教学楼的人,突然多起来,踏破了早先的宁静。脚步声,说话声,笑声骆绎不绝。来的都撑着伞,慢悠悠地从雨中走来,并不急于上岸,上了台阶后收好伞摔干水,跺跺脚放下卷起的裤腿,从容地走进楼里去。去的都和我一样先站着犹豫了再三,但后来还是下定了决心,把书包夹在怀里,卷起裤腿,用一只巴掌遮住头顶,像箭一般嗖地撞入雨中,一阵嚓嚓的踏水声远去,人影消失在雨幕里。

最后我也下了决心,一口气冲向前去。

当我穿过操场时,我突然被一丛晃眼的翠绿吸引了。我从那翠绿的身边略过去,但又惊讶地折回来!放慢脚步,屏住气息,揣着已被震撼了的心凝望着那满蕴着生命的快乐的绿色。那是一丛斑竹,平日里在此间来去时早已见过,那曾是一丛泛着灰暗的绿色,夹杂着枯枝败叶在中间的细竹。它偏安在操场一隅,以几座荒芜的假山为伴。那处地也许先前时一座喷水池,四周为水绕着,水中有亮绿的水藻,隐藏着机灵的小鱼。细柔的水柱从假山之间射出,润泽着那一方土地,假山身披灵气,氲氤着水汽约现其腰;翠竹蓬勃地生长着,点缀得这山水诗意盎然,情趣迭增。而今似乎世事变迁,水已枯涸,池也被填平,只有假山依着丛竹残存,却也难再现往日风华。每从此经过,见这枯枝陋石,无人问津,甚是凄凉。去年冬日天冷土燥,假山上的绿苔已枯成了褐色,了无生气,竹也枯枝累累,叶落了一大半,余下得一些也面色苍苍,摇摇欲坠。我也曾经寄希望于今年春天,但愿春来可以看见它的焕发,但春尽夏至之时,已未见其有萌发之状。我不忍它这样寥落下去,常常免不了独自枉然地操心,每逢路过,必深深地望一下,可是每每失望。

我眼看它就要死去似的,无能为力,触物伤怀,以至荒芜了诗情。

至春以来,眼看花开花败,柳枝舒展,桐叶沃若,我竟无动于衷,整日身负闲思,干瘪着感情无奈地游走在教室,饭堂和寝室之间,郁郁寡欢。

连日遭遇愁雨,触景感伤,凡事忧郁难决,患得患失,心思如麻,惶惶不可终日。

你看那丛翠竹,如今已生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旧叶皆已脱尽,全着新装,新叶为水一洗,油油亮得耀眼,在风雨中飒飒地摆动着,生机勃勃。在翠竹之中,已有了许多新生的细笋,披着翠绿的衣裳,簇拥着往上冒。我猛然悟到了“雨后春笋”说法的由来,想必是这武汉的天气作弄着人,春天而今才姗姗迟来了。

我端正地站在它面前,忘情得意地欣赏着,像寻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挚友;像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全心投入到精神的极度惬意中。我忘记了我,而这时,雨也浸透了我的全身,雨很冷,但是我的心是热的,心是热的,我就不怕冷。我的心在猛烈地跳着,正狂喜于我灵魂的重生。我悟到了我困之所由,先前压抑于胸中惆怅的心绪一扫而空,我心里的天空又重开了混沌。

我为什么独钟情于这丛渺小的竹呢?

因为我是一位诗人,没有雄霸天地的宏图,没有囊括万类的理想,我只有一个渺小的心愿:愿普天之下任何一个渺小的苍生,如竹,如草,如一个为生计或爱情奔波在风尘中的浪子,能够自在安然地拥有属于自己的春夏秋冬;因为依在童梦中故屋里简陋古朴的木窗边,往外望去,不是一片蔚蓝的大海和等待王子的美人鱼,而是一丛翠绿的竹林。

我年幼的时候爷奶便辞世了,三月农忙,父母下地去了,命我在家照看尚在摇篮里的妹妹,不许离开半步。村里的小孩们,呼朋引伴,上山下野去玩了,卖着响亮的歌声从我家的木窗前经过,穿过窗前的那片丛林,走向田野。我羡慕极了,真想换了衣服拉上门也和他们一起冲出去,但是后来我还是默默地关上窗,让那歌声渐渐远去了,听不见了我才再打开。我努力把妹妹哄睡之后,也仍不敢离开屋子半步,只有依靠在窗前,看着竹子,竹林遮住了田野的风景,我从此日日地望着这丛竹林,在心里编着自己的童话。

后来我习惯了坐在窗前看那丛竹林,看清晨的雾气弥漫的竹林,听早起的鸟儿清脆的鸣声,听凝重了的露珠落在青苔上的那声声的嘀哒。

再后来关于竹林又发生了许多事情,那些事情竹林或许忘了,而我却历历在目,每回想起,都会引起我的相思。

如今我既然是诗人了,就应该以诗人的情绪去怀念它吧!

佛语云:众生是佛。古语云:人之初,性本善。我想,每一个人与生俱来应该都是一位诗人,在蓝梦的童年里,我们拥有诗人一样的感悟力和表达力。我们常常躺在长满野花的青草地上,仰首欣悦地看着白云在蓝底色的天空里飘来飘去,怎么也不觉得烦和累;我们常常花一个下午,去追踪一只小蚂蚁将肥大的蟋蟀腿拖进哪个隐秘的洞口;我们常常对着布满星星的银河发呆,然后老学究似的向老爷爷问一些连书本上都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分,一会儿合,随心所欲,收发自如,心胸宽广如碧海蓝天,可包容世界,无忧无虑,天真纯朴,心清如水。岁月渐长,年华逝去,牛背上的孩童走进了城市喧嚣的尘埃里,久不闻村笛黄鸦的晚唱,不见静朗如洗的天空下,清澈的溪流旁黑白的羊群和青青的草地!市斤之中,摩肩接踵的路人,形色匆匆,日日辛劳,夜阑之时,却常常对梦中儿时的玫瑰园,魂牵梦绕!我现在已怕做那些奢侈的梦了,正如现代的许多人一样,有一颗向往艺术的心,却缺乏了那种感悟的灵感和表达的技巧了。我们渐渐地丢弃了造物主赐予我们的点金之棍,而操起了尔虞我诈的万恶之刀。我担心我对人生的信仰的基石为童年的那片遥远的翠绿所维系,我感觉我在大肆挥霍那些有限的力量之源,每每强邹数句,皆不能自以为苟且,为造些许半笺章句险觅狂搜。“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尚无通灵之意,岂可违心造次,生搬硬造所得,不敢以之示人,日渐力挫,枯肠索尽,捻断青须,才尽能索,仿佛生死攸关似的。

这一丛翠竹,像造化,和这雨,震撼我的心灵,使我可以直对所有的风雨。我默默地赞美着,也祈祷着,愿世上其他仍困在笼中的诗人,在世俗的洪流中,不忘来时的理想,不舍风雨,不舍风华,不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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