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我打了十年腹稿,每一个字都是用血泪和恐惧拼凑起来的。我今年只有34岁,不应该总是靠回忆支撑自己,更不该活在一幕幕回忆中。毕竟我没有老去,只有年老的人才活在过去,只有怯懦的人才需要向他人一次又一次展示当年的英勇来换回别人的敬仰。
然而我不能忘记,虽然我竭力屏蔽或是逃避,我不要看到“落雨”,不要看到“穿校服的学生”,不要看到“消防车警灯闪耀、警笛轰鸣”,不要看到电视里又有“地震救援”、“地震纪念”,甚至我不要见到“北川”两个字……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当这些信息如空气般弥漫在我的生命之中,当它们毫不留情的钻入我的思绪时,我的灵魂便被这痛苦的回忆肆意的棒打敲击,又一次被无情的拉回到2008年5月12日下午的2点28分……
地震 地震 来
十年前,我24岁,是一名入伍两年的消防警官。5月12日的中午,我们按部就班,遵照部队一日生活制度规定,正常午休。2点28分时,我先是感觉到床在摇晃,2秒钟后窗户门窗书桌开始剧烈震动,好似一个巨人在推着我们这栋9层大楼前后摇摆。随之而来,从地下发出了尤如推土机开过的声音,吊顶扣板开始掉落,墙体开始撕裂,没有经历过地震的人是不会判断这究竟是什么情况的。
原子弹爆炸了!我的第一反应。我迅速滚下床,跑出宿舍,朝对面宿舍大喊“快跑!”同时一飞脚蹬开大门,这个宿舍里面住着我带的12个新兵,他们只有18岁。当我发现里面没有人时,这才返头顺着快要撕裂的楼梯冲了下来,从二楼到一楼估计不会超过三秒。当时心头还有些许责怪:“为什么我的战士不来叫醒我?”后来我释怀了,人在生死灾难面前,反应都是本能的要趋利避害。
我所在绵阳消防支队机关在绵阳市主城区,震感极其强烈。党机关近百名官兵在30秒后全部集中在操场时,地震强度已近极致,人在操场上是无法站稳的,我们正面的大楼和立在大楼顶部10多米高的通讯铁塔已开始左右30度的摆动。我旁边的一位女警官双手抓着我,泪水伴随着嘶哑的尖叫:“垮了,垮了……”我不能讲话,我也处在极度恐惧之中,但始终还在观察:是否有后路可以撤退。我眼睛死死盯着通讯铁塔,估算它倒下时,我拉着我的战友该往哪里逃,哪里会有掩体和藏身之处。
过了5秒钟,我已开始彻底的绝望,我想我们一定会死在这栋楼下,楼塌了,塔倒了,我们要被埋了,真的要死了!当这种绝望起来时,人的脑中往往是一片空白,这绝对是一片空白。15秒钟后,地震稍微减弱,参谋长杨迎玖首先反应过来,大吼:“慌个求,所有驾驶员马上冲进车库,把消防车给老子开出来。”事后证明他是冷静而睿智的,只有把消防车移出出库,我们才能有上前线抢救的装备,否则,一切都是妄谈!
不孝 不孝 子
此时的绵阳一片惊恐,尘埃四溢,人们四处逃窜,哭声、叫声、吼声、喊声混沌,惊恐万状、不胜凄惨。消防通讯一度中断,只有从支队九楼拿出来的一个座机电话在接上电话线后可以勉强打出。我下意识试着用手机打电话给我的母亲,但是完全接不通。一分钟后,出警任务来了,我带领5人一车到市中心地质勘探队家属区营救被困老人。
到达现场三分钟后,我从五楼背下了一名受到严重惊吓的瘫痪老人,随即前往铁牛广场一老旧小区灭火,20分钟后再转辗到市中心医院营救手术室的一名产妇和被困的医生。
30分钟后,当我从中心医院冲向消防车准备奔赴下一站救援时,我在卫生巷的左手边看到一间小卖部有一个公用电话,我奔上前去向小卖部的阿姨乞求打一个电话。阿姨没讲话,或许是惊魂未定,满眼全是恐怖,她见我身穿消防战斗服便木讷的点头,我拿起电话打母亲的手机,依然没有声音,再打还是不能接通,我有些慌张了,怕母亲出意外,最后一次我鼓足勇气给家里的座机打了电话,响了8声后,电话那头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儿子,你妈腿砸断了,我没事,你有没有遭?快些回来。”我本能的回答:“我妈有没有生命危险?”父亲说:“暂时没有。”我说:“我很好,你照顾好我妈。我回来不到了,我要去救人。”父亲说:“你放心,你妈没得问题,你去忙,小心点。”
地震后的10天里,我没有看过母亲一眼,一直在北川救人和到前往北川救援的路上。甚至在已看到我的家时,都只能望一眼,不是自己有大禹三过家门不入的高尚品格,而是真的不容许耽误一分一秒的时间!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救人,去救更多的人!
舍我 舍我 谁
5月12日下午5点20分,当我从经开区机场路刨出一名老人和一名小孩子的尸体时,我已接近累瘫。回到队里,政治部门开始统计人员,清点器材,此时从北川传来的消息是县城全部垮塌,数万名群众埋压,生死未卜,需要绵阳支队派专业力量紧急前往增援。
此时的我有心前往,可是我犹豫了、担心了,人都是怕死的,我也怕死,毕竟我才从死亡边缘爬出来。后来,我的指导员找到了我:“王队长,下午我在证券交易所救援时,脚扭了,肿得很高,中队要派人去北川,你要挑起担子来!年轻人,立功受奖的机会到了。”我心头一热,向政治部门表态:“我要申请去北川。”
当政治部门派人来统计志愿去北川的人时,我报了名。十分钟后,政治部门又来统计前往北川救援人员的姓名、血型、工资卡号和密码。我顿感事态严重,心头害怕,但也决然写下了需要留下的信息,同时在军装、军帽上写好了自己的名字和血型。这就意味着倘若在北川牺牲了,我的工资至少母亲可以拿到,抚恤金她也是可以领取的,更可怕的就是如果遭受余震被埋压、被滚石砸得面目全非时,战友可以通过衣服上的名字判断我是谁。再进一步说,法医可以根据血型反查DNA,证明我是衣服上记名字的这个人。
接到正式命令后,我带领12名新兵,乘一辆大巴车,驾一辆消防车携带救援物资器材忐忑不安的奔赴北川了。我恐惧了,我害怕了,我胆怯了,我懦弱了……我不想死,我毕竟才24岁,但已不可能有退路了!
耳光 耳光 搧
从绵阳出发时已是5月12日晚上11点30分,沿途成群结队的人坐在宽阔处,呆滞木讷的披着大衣,裹着被子,此时的中国石化、中国石油,只要是见消防部队的车辆和人都无偿供应汽油柴油和水、方便面。我的大巴车上还载有大连消防支队飞赴四川的二十几名官兵,他们也是赴死的人!作为绵阳人,我看到他们,心头涌动着感恩之情:“他们千里赴死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怕了,真不怕了!
在永兴加油站我们加好油后旋即挺进北川老县城,当车子走到北川擂鼓镇的擂鼓加油站时,被迫停滞了,前方道路已经完全中断。
我下车集合整队,带领12名战士,身背器材、肩挑工具,行走在巨石阻断的山路上,每行一步都是极度的艰难,此时天空下起了雨,越下越大,老天也仿佛为这次特大灾难而悲泣。路滑沟深、余震不断,每次余震对我们来说都是生死考验,我们似走在鬼门关、黄泉路上。山体被摇得松软、飞石若雨,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会被飞石砸中、当场毙命;脚下泥泞,一不小心便会滑入万丈深渊。没有照明,我们只能用电筒;没有多余的衣服,我们饥寒交迫。
前方路不明、脚下道不清。我沮丧至极,但我不能表露,一旦表露或是抱怨便极有可能动摇军心。我担心战士们受影响,毕竟谁也没有经历过如此大的灾难,更不用说这只是一群18岁的小战士,13人中24岁的我年龄是最大的。
所谓福不双降、祸不单行,此时一位战士一脚踩空,差点坠崖,他哭了起来,发脾气、扔下装备、坐下来不动了。他要脱军装,向后跑!在他的哭诉下,大家开始动摇了,七嘴八舌喊了起来。这样僵持了五分钟,我劝不动,大家准备撂挑子,撒腿走人、跑路当逃兵了。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好似被气血充昏了头脑,我箭步冲上去,提着那个战士的衣领,咣的一耳光,大骂:“闹你妈的X,今天哪个敢往后退一步,就不要怪老子不认黄!我走最前头,跟到老子走,石头飞下来先弄死我!我死了,你们踩到老子身上过去,爬都要爬到北川中学,不然老子变鬼都不得放过你龟儿子!”
这种勇气是我从未有过的,过去没有,之后也没有了,这是一种本能,尤如怕死一样的本能。其实,救人扶危、向上向善也是人的本能,善与恶、是与非,其实就是一念之间!
冷水 冷水 面
艰难跋涉了两个小时,所有人又饥又渴又困乏又疲惫,我的通讯员拿了一碗方便面,用矿泉水泡开,实际上水还是水,面还是面,油还是油,我把这碗面端给刚才想挑头退后的战士,以此安抚他的情绪,可能是他太紧张了,没有端稳,手一抖,整碗全部倒翻在地。这次我没有责怪他,也不能责怪他,可以看出他是无心的。他用哀凄的眼神望着我,眼角分明露出红色,眼眶已经湿润了,他害怕,怕灾难、怕死、怕我再出手打他,怕同行的战友骂他是孬种。
此时人的人性、社会性、动物性完全杂糅在一起。很难厘清,是非曲直,此时哪怕是外界一个小的影响都会波及到我们这13个人的心志,我必须慎之又慎,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俯身用手抓起洒落在泥泞中的方便面,往自己嘴里塞进去,捡尽了地上的残渣、重新放入碗中,兄弟们围了过来:“王队,我吃一口,给我吃一口。”我说:“每人一口,吃了上路!”当我喊出“上路”时,心中莫名一颤,前路不知,前途未卜,我们只能向前,不容多想!
女孩 女孩 脸
当我们到达北川中学时已是5月12日凌晨3点半,此时北川中学的四层楼房因底层框架柱脆性破坏已经整体坐落、坍塌变成两层。整个现场灯火通明,救援机械设备轰隆隆高速运转,就像一个大型施工工地。
我们迅速领受任务、被指派到中学部东北角展开救援。我们必须沿着斜度几近60度的建筑废墟往上攀爬。想到2000多名中学生被埋在下面,凶多吉少,我心很痛,头脑中蹦出一句话:“什么是地狱,这就是人间地狱!”
我背着救援器材,向作业区域冲,只蹬了十几步,突然感觉脚底一软,像是踩着人了,我下意识的低头一看,啊,一股凉气从口腔逼入胸腔,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这是一个女孩的左脸,她全身五分之四被埋在垮塌的楼板和圈梁里,早已没有了生命体征。她留着三分齐的短发,穿着单薄的蓝花衬衣,右手紧紧拽着拳头向天上,她在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本书,也可能挡一下天上掉下来的楼板。那是一张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脸!她的脸上布满了灰尘,又被雨水冲刷着,和着污水和血泪,那张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那张被死亡无情撕碎了的宁静、美丽的脸,那张留下了我脚印的脸,她才十几岁呀!我好想对她说:“孩子,你痛吗?对不起,叔叔踩到你了,如果您能够被叔叔踩醒该多好,叔叔一定带你出去,你还是一朵还没绽放的凌霄花。”可当时我不能多想,更不能犹豫,朝她望了一眼,便狠心的朝有生命的地方去了:“孩子,别怪我,你已经离开了这世间,你要把生的希望给更多你的同学。”
当第二天早上天亮时,我又见到了女孩。她鼻孔流出血来,我想给她擦净,最终我还是住手了。2000多个学生被埋,每一秒都是命。这张脸我看了两次,记了十年,这不是一张恐怖的脸,不是狰狞的脸,是一张静待花开、无奈花落的脸……
菜刀 菜刀 砍
5月12日下午的北川,哀鸿遍野,喊声哭声震天,几个小时后,声音便越来越弱了。起初的救援并不顺利,建国以来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地震,被埋在废墟中的孩子们除了哀嚎,求救别无他法,他们只有不停的哭喊:“叔叔,救我,救我,救我呀……”
有一个女孩子,被房梁砸断了双腿,骨头已经粉碎,唯一连着她身体的只有砸碎的肉,头部也受到重创,拖了很久,再不救出来,余震一来,如果被二次埋压,生的希望便化为零了。我们试了很多种办法都失败了,只有舍去已经砸烂的双腿,把她从圈梁下拖出来,才可能有一线生的希望。
没有救护车,没有医生,我们只能抱住女孩子的脸,一边安抚她,一边示意战友拿菜刀,用菜刀砍断废肢,用衣服包好双脚。抱着她的是一名湖南的战友,曾多次被评为“绵阳市十佳青年”,他是一个淡定从容的人,在砍下去的时候他却闭了眼,口中喃喃“菜刀、菜刀……”眼泪还没有来得及流,血已经飞溅到他的脸上。
喝水 喝水 血
有一个被圈梁拦腰砸断的女孩子,声音很微弱,但却很清晰,我们发现她时,她的上半身与下半身已成180度扭曲状,房梁砸碎了她的盆骨,她已经没有知觉,我看到她哀求的眼神,摸了摸她的腿,告诉她:“不要怕,叔叔来救你了,你要挺住。”她打起全部精神,回答我:“嗯。”我心头很清楚,她活不了了,即便是救她出来,她下半身早已停止生命功能,上半身的生命体征是暂时的。
我们没有能顶起上百吨房梁的设备,倘若能顶起来,上面两层房屋会再次垮塌,其他有希望救出来的人便没有希望了。我只能安慰她,给她生的希望,这样苍白的安慰让我心痛了10年!
当她说出:“叔叔,喝水,喝水”时,我知道她的生命可能要到尽头了,我拿出一瓶矿泉水,用盖子喂她两口,她喝下去,立即痛苦的吐血:“我渴,我渴。”我索性拿出整瓶喂她,一大口下去,再也没有痛苦了,她走了,我陪着她,走了最后的几分钟:“孩子,我救不了你,我有罪……”
莫怕 莫怕 活
5月13日上午11点,我们通过生命探测仪搜寻到一处有生命体征的废墟。又是一个小女孩,地震时,她正好被倾斜的课桌盖住了她的身体,房屋的梁柱虽然砸了下去,但恰好都被书桌挡住了。
这显然是一个奇迹,救援难度太大,以至于小女孩都放弃了,我爬在被我们挖出的通风口上,大声对她说“你没有事的,只要叔叔在,你就不得死。保存体力,少说话,外面有几十个叔叔在救你。”我们用液压顶杆,顶住垮塌的梁柱,形成50公分宽的救援口,再从这里钻进去,再放顶杆,顶起小女孩周围的钢筋和水泥板,眼看便要成功时,一个6.8级余震突袭,差一点把我们都埋压在里面,我们不怕,因为没有时间怕。为争取救援大家也没多少顾虑,余震过后继续施救。
当她被成功救出来时,她的眼睛被蒙上了毛巾,她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不能立即见光,她一直哭着说:“谢谢叔叔,谢谢,我想看一看你们,下面还有我同学。”我们抬着她,把她送到救护车上时,安慰着她,不允许她睁开眼睛,我们想多看她一眼,虽然我们看不清她是什么样子,然而她却是我们救援的第一次安慰:“孩子,好好活下去,虽然你没有看到这些叔叔的样子……”
膝盖 膝盖 跪
5月13日下午,正在我们紧张而有序的救援过程时,一位身穿红衬衣的中年男子朝我们作业的地方跑了过来,他边跑边哭:“我女子埋到那底下的,埋到那底下的啊,。她活起的,她活起的,她还跟我说话,你们去看一下,求求你们了。”他边说边跪下来,给我们磕头、哀求,那已近歇斯底里的嚎叫,让我们心碎。他头似捣蒜一般机械的不断往向地面碰去,几下就血流满面。
我们留下一组人继续在原地救援,派出五人随这名父亲前往另一教学楼。这名女孩的确活着,不过她被埋压在最底层的夹缝中,要想救她必须从最高处的楼板打洞,用救援绳把我们拴住、吊着钻进打开的洞去。女孩的四周全是水泥板,如果支撑起一面,另一面就会塌,而一旦坍塌,不仅女孩性命不保,我们救援的人也必被一同埋压。
我们试探了四次,均告失败,最危险的一次是我刚钻下去时,又一波地震余震袭来,楼板梁柱马上摇晃倾斜,我被战士用绳子飞速的拽出来,由于速度过快手腕被砖头角割破。我们再一次商量救援方案,试图调整施救策略。此时,这位父亲急红了眼,一面喊着他女儿的名字,一面朝我们怒吼起来:“你们是不是怕死?你们是不是不救了?你们快下去!下去救我女子!救我女子……”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我当然理解一位父亲保护自己子女的心情,但我们确实尽力在想办法施救,我很生气,朝他吼道:“你女子十三岁,我也才二十四岁,我的兄弟们才十八九岁,我们肯定要去救她!你莫闹!我们拿命换命!”这位父亲没再狂躁,嘴里喃喃不止:“快下去救嘛,下去救嘛……”
用了近四个小时,我们终于将这名女孩从废墟的最底层刨了出来。父亲抱着遍体鳞伤的她,又一次跪了下来:“你们是菩萨兵!你们是恩人!你们就是拿命换命!”
父亲的肩膀、父亲的双手、父亲的膝盖、父亲的额头……,父亲用他的一切,呵护着这名女孩的花季,这种爱才是人间最真挚的爱!这种爱教会了我如何做一名父亲,如何保护自己的孩子。
水库 水库 跨
5月14日下午4点,布设在北川中学内的北川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通知我去领受一项重要任务。当时向我布置任务的正是时任绵阳市常务副市长的左代富同志,他对我说:“消防队的同志,你好。由于通讯又中断了,请你现在立即前往北川县城,通知正在北川信用社转移金库的部队立即撤回来!我们接到消息,唐家山的水库可能要跨了,水冲下来,北川县城就会淹完。”我只向左指挥长问了一句:“就我一人吗?马上走?”他说:“是的。”
我走出指挥部,顿觉脑中一片空白。此时天快黑了,我对前方的山路根本不熟悉,我只能拿上地图,沿途一路去问。由于山体滑坡严重,飞石不断,道路泥泞不堪。我背着一个军挎包,里面只装了一支电筒、一把消防斧和一根火腿肠,一路向前蹒跚。心头的恐惧伴随着夜幕的降临,越发加剧。山里的夜是凄冷的,靠着一支电筒翻山,前面是坡是坎?是万丈深渊还是急湍河流?一切都未可知,被地震受到惊吓的野兽随时可能窜出来,我的一把小斧头如何能够挡得?我越想越怕,越怕越不敢多想,只有精神高度紧张的向前冲,才能缓解我的恐惧。此时突然从后面飞奔出一条狗来,朝我狂吠,吓得我一脚踩空,摔到小沟里,正要拿出斧头与狗拼命时,它却不知何故,落荒而逃了。
踉踉跄跄的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我到达目的地,把信息带到,随大部队一起往县城外撤离了。
每每想起这些场景,我就多了一份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多了一份对万物生灵同生共处的慈悲之心,多了一份人要在团队里才能发挥最大力量的坚定信心。
记功 记功 让
从地震发生到灾害“黄金72小时”救援期内,我带的救援小组一共成功救出13名女同学。
在归队的路上,我们一人守着一箱火腿肠,一根又一根的吃。我们饿了,我们困了,我们的心灵也遭受到了极大的创伤。
回到部队后,我们这些救援官兵轮番出现抑郁、焦虑、失眠甚至呕吐等症状。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恐惧、悔恨、失落、愤怒交替出现、轮翻轰炸。如同一具形尸走肉,我成天生活在灰暗之中。除了继续承担高强度的执勤保卫外,我整天都会坐在消防车里发呆。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张布满灰尘、稚嫩而又美丽的脸,他(她)们会朝我哭、对我笑。他们哭时,我会哭;他们笑时,我会笑。
十多天后,组织上考察我赴北川的表现后,欲为我立功授奖,我拒绝了。我能活着去救人,活着救出13人来,就是最大的立功!13名女孩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奖励!
当我接受了生与死的洗礼后,似乎在很多问题上有了不一样的角度和重新理解。虽然我主动让出立功机会,但组织不会忘记,还是给了我应有的荣誉,让我时刻铭记“救人有功,无愧人民”。
忘了 忘了 我
十年,是时候画上一个句号了。十年前的今天,我站在千具尸体之上时,没有时间恐惧、没有机会痛苦,当时唯一支配我行动的意识只有“救人啊,救人!”不曾想,我却用了10年时间细细体会。我一次又一次的把心揉成碎片,又一片一片的拾起来重新粘在一起,每一次揉碎和拼合都是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和对逝者痛苦的追思。
十年是如此之快、悲伤是如此之深!从那次救援以后,每个夜晚,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一定会看到那些既无助又恐惧的脸庞、一定会看到那些既清澈又哀求的眼神、一定会看到那既痛苦又扭曲的身体。十年了,每晚我都开着台灯睡觉,只为那些逝去的北川学子点亮那凄风苦雨的每一个夜,这样可能会让他们在那黑暗的世界不至于那么的恐惧。
此时,我又仿佛听到了孩子们求救的哀嚎。不对!他(她)们的声音已化作了外面杜鹃鸟的脆鸣,声声唤醒沉睡的太阳带给痛苦的人类以光明的温暖和智慧的觉照。我相信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正如相信我再遇到同样的灾难时,依然会挺身舍命、赴死救人。
生命是脆弱的,是需要呵护的。我愿作一名默默呵护生命的消防兵,我更愿逝者安息,生者幸福!祈愿被我救出的13名北川学子们能够忘记痛苦,忘记悲伤,忘了我们。——2018年5月12日晚11:30, 王旭记于绵阳市消防支队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