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他33岁那一年,拥有了他人生中第一辆汽车。那是一辆黑色的方头捷达车,车身硬朗,线条平直流畅。新车开进奶奶家村子的泥土路,引来许多大人小孩的围观。那时村子里有汽车的人家寥寥无几,而且以面包车、奥拓、夏利这样的车型为主,捷达车是许多人没有见过的稀罕物件。这辆车的出现在村子里轰动一时,我们成了许多人艳羡的对象。
父亲把车停好给涌上来的邻居们介绍他的汽车,被问的最多的当然是它的售价。12万3千元,我清楚的记得这样一串数字。它被横版打印在一张A4纸上,用蓝色加粗的线条框起来,贴在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面,像是父亲的奖状。V和W组成的车标光洁崭新,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是父亲颁发给自己的勋章。
那一年是2004年,是父亲自立门户搬到镇上去经商的第四年,而我在读小学三年级,和爷爷奶奶留守在村子里。
“走,上车!带你去咱们家看看!”人群散去后父亲意气风发地对我说。
平日里我只有周末和寒暑假会去父母的家里,之前父亲骑一辆摩托车,碰到雨雪的天气我便不能回家了。而现在,不过是寻常上学的日子,我却可以回去,这对幼小的我来说是一件无比开心的事情。毕竟这是父母搬走以后我第一次在非节假日回家。
我跃上新车,端详起里面的空调和CD机,还有全电动的车窗,这些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之前我只坐过大伯的面包车,他的车里面没有空调,只能听听磁带,车窗也只能手摇,而父亲的车是那样的新颖、时髦!我靠在柔软的座椅上,新奇地觉得人虽然坐在车里矮矮的,但是却不憋闷,车开起来也是那样的平稳。不像大伯的面包车,车顶高高的,人有时坐在里面晃呀晃,不舒服。
我们很快到了家,母亲正在家里看电视剧《玉观音》,父亲考驾照时做过的试卷被她收在了电视旁。那一沓试卷和我的寒假作业差不多厚,父亲每天都会打开试卷做题、背题,也曾让我抽查检测他的做题成果。那时驾照笔试替考还很普遍,有的叔叔伯伯害怕自己考不过便花钱找了替考。父亲偏说他要自己考,借了我的自动铅笔还为此配了副眼镜,每天像我这个小学生一样做功课,最后如愿通过考试,竟比替考的人考得分数还高呢!
家里有了车,在我的记忆中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在过年时。每年年初三我们一个大家族许多口人都会去临县村子的姑奶奶家拜年、探亲。爷爷共有弟妹七个人,只有最大的妹妹嫁的最远。在那个交通极不发达的年代,那样的距离自行车、摩托车都很难到达,只有坐汽车方便。因此只有过年时才方便见上一面,这也成了我们家族过年时盛大的节目。呼啦啦几十口人都想去,可是整个家族只有三辆面包车,放不下那么多人,想去的都要提前好久报名,又每次都会超员。出发那天实在坐不下了,就让体格小的人坐在体格大点的人的腿上,还有人自带马扎,坐在面包车第二排座椅和车门的空地上。大家像挤在鱼罐头里面一样挤在面包车里,只有坐在驾驶位开车的人才是舒服的。
但是我家有了车以后就不一样了。再也不用去挤亲戚的面包车,从前遥远颠簸的路途都因为舒适而变得短暂且愉快起来。父亲也会提前打电话问候长辈需不需要坐车,因为我家是轿车空间小,只能再坐一两个人,因此总是格外的抢手。
这辆车的出现也给父亲的生意带来许多帮助。父亲开着它去到更远的地方采购物美价廉的原材料和新设备,工厂红火地运营着,在我们县里有了点小名气。家里会时不时出现操着外地口音的客户来找父亲订货,有一位姓张的伯伯来的次数最多。他会在我家小住几天,母亲每次都会做一桌子菜招待他。有时他也会哄我玩,父亲笑着说我的口音都被他带跑啦。
因为是熟客,有时货款便不会及时清缴。这次周转不开就等到下一次再付,日积月累这位张伯伯欠的货款竟累积到十几万之多。又一次他把货拉走,并承诺给父亲等回到家就把款项汇过来。父亲相信他,可这次却迟迟没有等来货款,而这位张伯伯的电话也打不通了。
父亲不相信也不甘心张伯伯会平白无故的消失,一定要见到张伯伯去问一问并把钱追回来。可在那个年代想要去外地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几年前张伯伯开着车外出跑生意,听我们县里的人说我家工厂的产品质量好、价格公道,便来找父亲定货。虽然一年中张伯伯经常来订货,可都是他来到我家里找父亲。同张伯伯对于我家的了解比起来,父亲对张伯伯的个人信息所知不多,唯一有用的只有他叫什么,住在山东省的某个村子里。
母亲说,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人家有什么社会关系,我们到了人家的地盘,万一遇到危险呢?父亲也犹豫了,可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过去,那可是十几万的货款,足够我家再买一辆汽车或者搬进楼房。再说就算要不来钱,也一定要见到人把事情的原委弄个清楚,不然咽不下这口气。
父亲和母亲开着捷达车在春节前出发了,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走,不留在家好好过年。父亲说,每个人过年都要回家,只有这个时候容易找到人。我想同他们一起去,但因为我年纪太小,长途赶路不方便,就把我留在了爷爷奶奶家。
一周后父母回来了,我雀跃着迎上去想听他们带来的好消息,可是他们却一脸严肃,我便明白了事情的结果。父亲只说了一句:“老张家出事了,没忍心要钱。”
虽然我们家损失了一大笔钱,可是过年时的采买一切如常,仿佛从未经历过此番“经济危机”。我们依然在年初三喜气洋洋地去姑奶奶家拜年,觥筹交错间有人问起这件事,说:“二哥,这钱你咋就能不要了呢?你都大老远跑过去了,说不要就不要了啊?我听着都心疼、憋屈!”
父亲堆着笑说:“咋能不想要钱呢?路上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钱追回来,哪怕让他砸锅卖铁。可我到了以后看着老张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一下心软了。老张也实在是可怜,让人骗光了钱不说,他媳妇又突发脑溢血没了,一夜间家破人亡,还有个大儿子没娶媳妇呢。他家这情况,我哪还忍心开口。”
旁人听了父亲的话都沉默了,父亲闷了一大杯酒说:“做买卖就是这样,不可能让你一直挣钱。再说谁都得生活啊,哪忍心把人家逼上绝路呢?我就当在积德行善。”
父亲秉持着他的信条继续经营他的生意,没有因此受到打击。虽然经历许多起伏,但日子总还是向前走着,而捷达车是陪他东奔西走的好伙计。每天父亲都会精心擦拭他的车,虽然几年过去了,从里到外依旧光洁崭新。这几年村里许多人家的日子也逐渐红火起来,出现了许多更高级的汽车,捷达车不再是稀罕物件,可父亲依旧十分宝贝它。
我自中学起便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父亲每日奔忙他的生意,我很少有机会坐他的车,只有在下雨天可以享受特权。父亲说放学时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涌出来,他根本找不出哪个是我,于是和我约定在学校旁的一个商店门口等我,让我去找他。在下雨的日子里,我总是能在商店门口寻到父亲的捷达车。不管这天出门上学时的天气如何,只要放学时天气不好,父亲就一定会出现。我也因此可以任性的不看天气预报不带伞,只要狂奔进父亲的车里,便可以得救。
父亲在等我时会听单田芳的评书,每当我拉开副驾的车门,余光还没看到父亲就先听到了这略带沙哑的讲述声。关上车门,校门口嘈杂的人流声一下被隔绝在外。雨声滴滴答答落在车顶上,车玻璃微微的凝结着些水汽,父亲已经等了一会,见我过来关了广播,启动车子往家开。
路上我会和父亲聊我在学校的见闻,也有时会一起谈论历史或地理。每当聊起这些,我会觉得往日里有些沉默寡言的父亲像是我的朋友,也有时我像父亲的小老师,教给他我学的知识。父亲对这两门课很感兴趣,他说他上学时就学的很好,知识背一遍就能记住,只是那时家里条件不好,干活需要人手,所以只读到初中毕业。
我和父亲难得的独处时光几乎都是在这辆捷达车里。接送我上下学的时间刚好够两个人语言和思想的漫游,不会因为时间过长无话说而导致尴尬。
后来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母亲高兴地给我准备了一应物品,大到手机电脑,小到洗衣粉肥皂应有尽有。父亲说:“这些东西咱们都带上,爸开车送你去学校!”
父亲已经许久未开过长途车,上一次还是去山东找张伯伯。临行前父亲特意给车做了检修,毕竟这辆捷达车父亲已经开了十年,万一路上出故障就麻烦了。维修师傅给捷达车做了系统的保养,又更换了一些零配件。父亲又去洗车行洗了车,打了蜡,捷达车整装待发。父亲说等我毕业,他还要开着它接我回家。
大学距离我家几百公里,需要六七个小时的车程,高铁也要两三个小时。以后放假的时间里,我便都是坐高铁往返。父亲也从在校门口接我变成了在火车站接我。每次在出站口都能看见父亲背着手等在那里,我跑过去把行李递给父亲,然后一起去停车场找寻那辆黑色的捷达车。每当我坐到车上,我就回到了家。
临近毕业时我让父亲来学校接我,父亲却说他去不了了。
我有些失落,父亲说现在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他开长途车。我说我们可以慢些开,在服务区多休息会。这时候母亲走过来说:“就是你爸想去也去不了,车最近总犯毛病,也就是能在县里能开一开了。”
恍惚中我才意识到,这辆捷达车已经陪伴了我们家十几年,我因习惯了它的存在,忘记了它也会变老。在我读大学的时间里,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悄然发生了改变。马路上的贵价车越来越多,从前觉得遥不可及的奔驰车、宝马车,现在也经常能在路上见到。大伯也换了辆新的奔驰车,我在心里悄悄羡慕着他们一家。
去奶奶家的时候,大伯的奔驰车发着光,昂首挺胸的停在路边。父亲的捷达车灰突突的,仿佛瘦了一圈。无论再怎么给车身打蜡,也亮不起来了。
毕业时我把行李打包,用快递寄回了家。
我在家等待新工作入职的时间里,父亲带我到了附近的练车场。高中毕业时我就考了驾照,但是一直没有练过车,也不敢开车上路。父亲说我要练会怎么开车,以后离开家去大城市工作,结了婚有了婆家,还是会开车比较方便。
父亲停好车把驾驶位让给我,自己坐到了副驾上。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坐上去,那是我第一次坐上这辆捷达车的驾驶位。我握着方向盘,细细地端详着眼前的一切,就如同我第一次坐上这辆捷达车时的样子。父亲带我熟悉车况,告诉我怎么读仪表盘、挂挡、加减速。他说这辆车有它自己的脾气,旁人开都没有他开得好,而现在他要教给我了。我看着父亲,脑海中又闪过了他第一次开着捷达车进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在我外出工作的半年后,父亲换了一辆新车。那是一辆白色的尼桑,SUV的车型,弧线形的车窗,售价二十万。尽管身边的亲戚朋友已经开始花三四十万元换新车,父亲还是坚定地选择了它。父亲说这辆车省油、皮实耐用,还能再开十五年。
而那辆终于是老的不能再老的捷达车被交到了废品站,卖了两千多块钱。
父亲依旧开着他的车去火车站接我,准时地背着手出现在出站口。父亲说有了新车,再也不用担心半路上车会出状况,以后接姑爷和亲家也比开旧车好看些。
可是在去停车场找车的路上,我却总是习惯性地去寻觅那辆黑色捷达车的身影,在无数过去的时光中,在我已经风干储存的记忆中,捷达车就是父亲,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