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烙东北热炕头和炕梢
图/文:笨酒公主
1
1月7日离开北京离开鲁院,离开牡丹国的众王子和众公主们,上了点儿火,这20多天来,净在家养猪了。实在睡不着了,一赌气跑到大东北——吉林公主岭市毛城子镇古窖龙藏酒庄。话说在东北大火炕上烙了两天,烙得全身热乎乎地,骨头都快烙酥了。啥也不想,在白雪和着酒香、冬天的李子树林里踩雪、溜达。
三哥养的两只小狗,已经长得胖乎乎老高了,像两只小狮子,狮子毛炸炸着,跑来跑去,吠来吠去,那无所顾忌,又啥也不懂的懵懂样,真是挠人心儿啊。
下午四点多,“出来拍照吧,阳光正好”,得庄主一声召唤,俺穿上张团长从湖北寄过来的军大衣就往出走。不一般就是不一般,像穿了一座棉花山,把人包在里头,像个蚕宝宝。军用的大衣,就是抗寒。俺就在棉花山里伸手挪脚,拍了夕阳下的酒庄、酒窖口、四合院青瓦。又忍不住自拍一组,说良心话儿,这是近日来自己看自己最顺眼的一组。人在休养生息的时候,越看自己越觉面目可憎。在冷风夕阳里,侧光迎面,终于又有了“公主范儿”。军大衣的黑毛领立起来,平添几分军旅英气,想起小时候墙上贴的塑料画里“英姿飒爽”的女兵。可惜不爱用自拍杆,没有拍到军大衣全貌,明儿个求三哥再给俺拍。
2
零下二十一度的寒,站在暖阳夕照里,与腊月十三的明月对视。雪地里的野草,埋了半截,照样立整着。七月红透半边脸的李子飘香,如今只剩空空留芽的树枝,让你怀疑那一场果园盛况,是梦里的前生。
夏天那阵儿,为了给长春的客人留住不上化肥的李子,庄主天天在酒庄看着,不让人们乱摘。每天上午放出小鹅群,雪白地舒展着脚步,在李子树下的野草堆里觅食,吃饱了打盹儿,懒洋洋地卧在阳光里,像一群休闲的白天鹅。
如今,雪依然挡不住那些枯草,夕阳红暼在草籽上,好像照着照着春天就来了。酒庄门口的两棵白杨树依偎,冬天你才看清它们的骨骼。长条腰身,像一对情人,般配而亲密,骨感的脸和肌肉,小细腰,勾肩搭腰,面向无边的白雪覆盖的苞谷地,任意招摇。一棵树上的鸟窝高高挂起,此时所有的隐蔽都已解除,因为是空巢。静静的四合院儿,薄薄的积雪陪伴着瓦顶的小兽们。月光下它们会不会窃窃私语,会不会说起前尘往事,一路跋涉到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日夜守护着四合院儿,会不会分享内心的悲喜。
3
月亮早早地升到高空,紧挨着地上的红转墙,地气有一片粉色氤氲,对着夕阳延伸到南北。如此细微的色彩,与蓝天、白雪相互依偎。好像从未看到这样的地气,因为无限的大平原,还是因为风清雪清的冷时候?庄主说,以后酒庄东南边这块都栽树,不种玉米了。四万平米宅院外面还有三万平米庄稼地可以种,院儿里就栽树、种足够的菜,来人住在四合院里,黄昏清晨到东边果树林里、南边的松树林里散散步,多得(dei)啊!
是啊,睡在发烫的热炕头上,也是真得。横躺着,守着70多岁的大娘,大娘小声教俺唱《送情郎》。大娘年轻时候是远近闻名的二人转好嗓,前些天好多人来酒庄唱,大娘偷偷跟俺说:她们都不如我唱得好。在炕上,两人脸对脸,那窈窕小嗓,柔情万般,窗外冰雪寒气,窗内如此这般。我搂着大娘,两个人偷偷地乐,乐二人转里那些个黄色儿唱段。真叫个得(dei)啊,让人怎能不恍然如梦,如梦里一般。
你瞅那小帽儿里的唱词儿:
一不要你忧来二不让你愁,
三不要你穿错了奴的花兜兜啊,
小妹妹兜兜啊绣地本是银锁链,
情郎哥地兜兜八宝镀金钩
……
送情郎啊送到了大门西呀啊,
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卖梨地,
我有心为我的郎买上那三五个啊
又一想昨下晚的事吃不了那凉东西啊
……
二人转里的小妹妹,那是高贵又可人,让人浮想联翩,把情郎哥哥的小样儿深深地印在心底。
睡在东北大炕上,我才重新想起:我是在火炕上出生,在火炕上长大的啊。这是真的。这一次,从河北灌城村和朱家村,到了古窖龙藏酒庄。
一个人怎么会忘了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呢?然而真的会忘。如果不是睡在铺着花格子的炕革上,我就想不起从小睡到大的大炕上的炕席——高粱秫秸编成的,每家大炕上必备的。如果不是因为白天,连炕的大锅灶炖了一天鸡汤,苞米瓤子(河北话叫玉米核hu)烧了三口袋,炕上烫得几乎要把后背烙熟,睡着睡着闻见了焦糊味,一看,炕头上——灶火最先到的地方,皮革竟然出了一大片黑印,真的烫焦了。我就不会想起小时候,炕席角上经常一片一片的糊印儿,炕席时间长了边上都开了,秫秸都撕开,有时候还扎了腿脚。
如果不是紧紧地挨着大娘,每个人身上都盖着厚被子,身子底下热乎乎的,头却一阵一阵吹着凉风。我就不会想起姥姥的屋子里,连着炕的窗台窗户,总有一块玻璃是碎的,糊着窗户纸被风吹得呼啦啦响,风灌进来,姥姥说:这么着中不了煤气,不里忒憋里慌。我把枕巾包在头上睡。在东北,我把only的青春女帽戴在头上,半夜帽子掉了,头冻醒了,再把帽子戴上睡。
晚上习惯性地总伸出胳膊睡觉,可是一伸出来就被冻透了,这间有炕的屋子没有暖气,两条胳膊也能冻醒人,就一次一次伸出来又一次一次放进被窝里去。因为炕烧的太热了,人侧着睡,身子挨炕的只有一条线,我还睡在炕梢——炕尾,感觉却好像一条火镩穿过了身体,太烫了,我一宿都在左翻右翻烙烙饼。大娘还说我说梦话了,不知道是叫谁呢,听着像叫那个谁……
5
早饭喝了半锅鸡汤,直喝到大铁锅里一勺汤也舀不出来了,别人都吃完饭干活去了。我坐在长条椅实木桌边,阳光正从东南照着俺,不由得倒了一杯三哥偷偷灌在玻璃水杯里的笨酒,不喝两口觉得对不住这阳光照进来的朦胧的暖。到处都是土,到处都是烟,烟火气,阳光味儿,酒香就着鸡汤花生米,不醉岂不惘然。
梦游一样,在夕阳里走,手脚冻僵之前回了屋,一身寒气,也不脱衣裳,穿着军大衣躺在热炕上,就这么和衣而卧,写可爱的一组自拍照,写门前的鸟窝,写娘俩唱二人转的喜乐。
墙那边炉子里的火正旺,被我三铁锹炭压得差点断了气,幸亏大娘又拿苞米瓤子引着了。三哥出门了,就剩俺们娘俩了,我要是把火炉子给桶灭了,罪莫大焉。我守着炉子一个劲儿捅啊,又放苞米瓤子,又引火,一不小心一屋子的烟,总算是有煤烟上来了,火马上就起来了。
闫学晶唱的《送情郎》是大娘的最爱,我学了一天也没能找着调,听了各个版本的《送情郎》,真是送了一整天。忍不住唱起来:小妹妹送情郎,送来送去为哪般啊——
到了晚上了,电视没台,我把Apai视频打开,大娘趴在热炕头上看。想想这么心细情微的大娘,当年大爷45岁因为穷耽搁了病去世,是怎么把五个儿女熬大的。庄主编了一个故事,关于四个儿子和老娘:
话说老娘生病了,需要20万医药费,四个儿子拿钱治病。老大拍着胸脯说我想办法,回去就跟大嫂说:我娘生病了要20万,咱家没钱,得卖房。大嫂立刻同意,还安慰老大:房子卖了赶紧治,以后咱有钱买更大更好的。老二家里本来就有20万,回去跟二嫂一商量,拿出了15万,那5万咱得压箱底,咱自己也得过日子。老三大话说得响,我回去卖房。到了家跟媳妇儿一商量,一顿臭骂,三个孩子喝西北风啊,你大哥你二哥比你穷啊,轮得上你出头啊。老三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一分钱没拿上。轮到老四了,老四直接给娘跪下了:娘,要我拿钱,我得死在你前头,我伺候你端屎端尿没问题,要我拿钱你先杀了我吧……
这故事讲完俺们一块儿哈哈大笑!长嫂如母,全力支持王老大把三个弟弟拉扯大,是这个故事的底儿。至于老四,老娘住院伺候亲娘衣不解带,怕哥哥们说娘没吃胖自己吃胖了,都不敢吃饱饭,每天跟娘一起喝小米粥,硬饿得瘦得皮包骨了。那就是老四的范儿。
这故事俺们娘俩讲了一遍又一遍儿,笑了一回又一回。
笑完了俺又跟着大娘听《大西厢》,你看那:
一轮明月照西厢
二八佳人巧梳妆
三请张生来赴宴
四顾无人跳粉墙
……
此时正赶上明月东升向西厢,怎不叫人思断肠。
6
炭火的热气从炕头跑到炕尾,俺冰冷的双脚被炕头热气烫得回暖,热乎乎地。火炕上的热乎劲儿啊,就是东北人心底的暖。
在这宽广相拥的东北大地,像狮子狗一样放开自己,放开文字,放飞灵魂里的小鸽子。飞来飞去,跑来跑去,打着滚儿撒欢去。
2018.1.29 16:54初稿,20:31又写,于吉林公主岭市古窖龙藏酒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