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贾飞氘

——写在《科幻世界》三十周年

十二年后,我依然记得在邮局中初次见到《科幻世界》的那个萧瑟的黄昏。那时我只是个初中生,之前看过一些科幻,但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那样一种专门刊载科幻的东西,从那以后,它伴随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

为了迎接香港的回归,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在操场上排练着一种舞蹈,我至今仍无法知道,那场面在领导席的位置上看来究竟是怎样的效果,回想起来,颇有点满城尽带黄金甲或者三体人列计算机的味道。除了这些诡异而有趣的事情,记忆中的中学时代似乎就只有无穷无尽的学习、学习、学习,我在闭塞的矿山里,不停地在解开一道道的难题,日复一日地成长,心中充满了力量和恐慌。在那些紧张而神经质的日子里,人人都需要一些调剂、刺激、逃避,有人在游戏厅里逍遥度日,有人在马路边上寻找做古惑仔的感觉,而我则喜欢在卫生间昏暗的灯光下,坐在马桶上享受看科幻的乐趣。没有人来打扰我,狭窄的空间让我觉得安全而温暖,那里好像一个时空驿站,带领我在无数个波澜壮阔的世界中穿梭,为生死平衡而着迷,为熊熊的地火而激动不已,为流浪的地球而心潮澎湃。于是,等我走出卫生间,我又有勇气去面对这个虚幻而又厚重、野蛮而又柔和、悲伤而又甜蜜的世界。我知道,生活是一场风暴,自己是一粒小小的尘埃,心中装着整个宇宙。

北约袭击南联盟、我们的大使馆被炸、50周年国庆大阅兵、千年虫的恐慌、澳门的回归……1999年的电视里弥漫着世纪末的焦虑、不安和狂欢的味道,在这样的喧嚣中,高考让科幻燎了原,而我上了高中,变成一架精良而纯粹的解题机器。不管外面怎样沸腾,我只是做满一张张的卷子,偶尔在课堂上偷偷摸摸看课外书。因为偷偷摸摸,才更刺激有趣。把非法读物放在桌子上,用几何光学方法粗略计算一下要使老师看不见它需要垒起多高的书墙,然后用书本构筑一个纸质防御工事,给自己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再用手遮挡着,一边用耳朵警惕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逐行扫描着杂志,在年轻的大脑皮层里激活出一个又一个新鲜而生猛的世界,安慰我愤怒的神经。如今,我对那些被我冒犯的老师抱有歉意,却依旧怀恋那样紧张而过瘾的体验。

2002年,我来到京城。在大学的图书馆,我找到了那些我长久以来渴望而不得的图书,乐此不疲,也就远离了订阅杂志的时代,和科幻,竟也慢慢疏远了。这座灰蒙蒙的世界,有无数的繁华和迷离。在那些充满噪音的夜晚,在诡异妖艳的红色夜空下,我血脉喷张跃跃欲试,对未来充满期待和幻想。于是,我好像一颗永远不肯老实下来的自由电子,在教室之间不停地跃迁,寻找着最安静的那一间,然后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来,铺开一叠稿纸,让一个个延绵曲折的句子在钢笔尖下流淌出来。我快乐地编织着自己的梦,然后把它们叠好装进信封,寄到天南海北,等待有一天,它们在世人面前辉煌。然而,播下去的种子总是不发芽,证明自己价值的渴望一再受挫,整天活在强烈的焦虑之中,我时而痛恨伯乐不常有而忿忿不平,时而怀疑自己做错了梦而心灰意冷。

这时,非典来了,世界忽然失真,被封闭在校园里的我,竟无法分清现实和科幻之间的界限。之前据说要举办的游戏文学征文大赛,自然搁浅。为了不浪费那篇随手而成的参赛作品,我顺手将它寄给了《科幻世界》,然后,继续在那个令人胆寒而又明媚的夏天做着美梦。直到圣诞节,一张汇款单飞来,我才惊愕地发现,那篇《皮鞋里的狙击手》竟然发表了,我欣喜若狂。那一年,我二十岁,熊熊燃烧。

我以为这只是个意外,它并不能说明我有能力去写科幻,那是一种太过复杂的事物,我对它没有太多奢望。一直到很久以后写出第二篇科幻并顺利发表,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可以用科幻的方式,为我的梦想开辟另一种可能。

从那时起,我和科幻重新建立起了联系,一种更为密切的联系,我成了一个自觉的科幻作者,那些疯狂而好玩的点子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我找到了自信,也认识了新的朋友。平安夜,我怯生生地坐在一群彪悍的男女中间,看着他们大口吃肉大声嬉笑,发现这群“太空疯人院”的家伙,就像他们在论坛上一样生猛热辣。这些高矮胖瘦的陌生人,来自五花八门的世界,其中一些,我甚至只知道他们的ID,坐在他们中间,我无法证实自己是否活在一个赛博空间,周围都是些深藏不露的高手,我只知道,我的心很平安。

2006年,美国入侵伊拉克、法国青年大规模地示威、齐达内用一记惊人的“头球”谢幕、中国人彻底搞定了庞加莱猜想,而我又一次面临人生的重要抉择。对校园和读书生活的留恋,让我决定考研,并且换一个专业,于是科幻又一次给了我灵感:我的学校,恰好有全国高校唯一一个科幻文学研究生专业,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命运的安排,但它毫无疑问是我的最优选择。首战失利之后,因为《科幻世界》的笔会,从来没有去过比北京更南的地方的我,坐上火车,穿越大片大片的山川湖海,去天府之国,和《生死平衡》、《地火》等等的作者们一起,在南国的雪山脚下,青山碧水之间,侃侃而谈,心里生出一种“天下风云出我辈”的豪情,虽然这豪情如一场酣畅的暴雨,在几天后和高原反应带来的头疼一起消散,却足够灌溉我的梦想,让它在在一年中剩下的日子里茁壮成长。

2007年,亚洲人出任联合国秘书长、“月亮女神”升空、嫦娥奔月、一个写了很多科幻小说的女作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也终于再战成功,在本命年成了一名文学硕士。吴岩老师和蔼的笑容那么年轻,我常常好奇,科幻是否有什么魔力,能让人几十年如一日地为之倾心?做一个那样的理想主义者,执着地坚守,虽然有点孤独,但一定很幸福的事吧?07年夏天的成都科幻大会,用人山人海的盛况回答着这些问题。大名鼎鼎的中外科幻作家,目光纯真而火热的年轻读者,这些来自不同行业却热爱着同一样东西的人们,聚集一处,具象地阐释着“同一个梦想”。或许是因为宇宙太冰冷,人生太卑微吧,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需要以科幻的名义聚集在一起,吃肉喝酒,散发热量。我们的欢喜与忧愁,可能都只是一个超级观察者引发的一场坍塌,不过我们也在努力地观察着宇宙,感受着对抗熵增的乐趣。

又是因为一篇随手而成的短篇,我写起了奇幻。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几位很好的编辑,他们把不但我从混沌的人海中识别出来,给了我一个“写科幻的”身份,而且宽容地允许我把那些尘封的旧梦用奇幻的方式重新演绎,又冒着被读者责骂的危险将它们在《奇幻世界》上刊登出来。所幸,我在窗边的课桌上写下的那一行行句子终于开始闪烁,获得了不少朋友的认可。我们因此明白,世上有很多人,他们有着和我们一样的困惑、烦恼、不安和梦想,一样曾经年少轻狂,我们并不孤独。

从读者到作者到研究者,从非幻到科幻到奇幻,从热血迷茫到挣扎彷徨到从容前进,从播种到发芽等待开花,蓦然回首,我已经与科幻相伴十几年。过去的岁月里,科幻给了我很多,我也努力地去写更好的小说,让更多的朋友去分享它的乐趣。

如今,科幻将近两百岁了,中国科幻一百多岁了,而《科幻世界》也到了而立之年,在这些漫长的年代里,科幻改变了多少人的生活,难以说清。如今,中国人在大地震后举办了奥运会,在三聚氰胺之后于太空漫步,美国人触发了全球经济危机后选举出了第一个黑人总统,禽流感的阴影还没散去全球A型流感的浓云又弥漫开来,世界依旧多灾多难也依旧不乏希望。科幻,还将为我带来什么,还将怎样继续改变这个世界,都无从知晓。我愿意相信,未来取决于我们今日的努力,而科幻,就像一扇窗,从群星闪烁的宇宙中,为我们送来阵阵清风。

最后,我想到了海子的那句诗: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2009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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