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们有户邻居,他家的姑娘叫丫头,并不是昵称,而是简单到只能区别性别的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如同一株草,一颗蒿那么普通,丫头皮肤略黑,五官端正,两根麻花辫不是很长,看不出好看也不看不出丑来,丫头有个弟弟有个爹唯独没有母亲。
她母亲死了,至于哪年她也说不清楚,她父亲已到中年,两只眼睛不一样大,好像有很大的差别,但仔细想来,又似乎差别不大,因为都是眯缝着。
我们家或欢声笑语或打闹喊叫,鸡鸭鹅狗猪好不热闹,但是丫头家总是很安静,安静到让人牵挂,他父亲一般都出去串门,去亲戚家坐坐抽根烟,唠唠嗑,就到了该做饭的时间了。
我常想丫头在做什么呢?从不出来玩,她比我大好几岁,也不和大孩子玩儿,我总想去看看她,偶尔拉着妹妹一起去了,但她并不是很欢喜的样子,仿佛我们来与不来都不是她的期待与失望,我有点失望,以为有人来陪她说话什么的,她会很开心,有时会遇见他父亲在家,斜躺在炕沿边,露着两只脚,他会突然就把脚伸向我和妹妹,说:“给你个大饺子吃”,这双在鞋子里捂到发白的脚,脚趾丫儿里夹着黑泥,她和她弟弟吃吃地笑,她爹也笑,我和妹妹也笑了,不过除了他爹我们都笑得有些尴尬和勉强,这是他爹表示对我和妹妹的喜欢和友好,往往在这一举动发生不久,我和妹妹就作别了,然后很久都不会去,而我对丫头的牵挂却依旧如初。
一次,我去找她,她一个人在家,她和我聊起母亲,这是我好奇又不敢问的话题,我听着,不敢做声,她说:“我妈死的时候我还不记事儿,生我弟弟后就死了,我都不知道她长啥样……”她打开木头柜子拿出了一个包裹——我知道每家应该都有一个非同寻常的包裹,我母亲也有一个,是用她出嫁时的包裹皮包的,那是一方红底粉色牡丹的斜纹布,每次母亲打开时,我都会趴在炕上看,里面整齐的叠放着做衣服剩下来的大块儿花布,还有母亲的一件花布衫,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然后是一个塑料的笔记本儿皮,里面是十几或二十几块钱,那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还有一个硬皮大账本,里面是一家人的鞋样子,这些东西在我看来都是宝贝。
丫头的包裹里面肯定也有珍贵的东西,我想着时,丫头拿出了一条手工织的白围脖儿,我有点惊讶,她说是母亲的,也是母亲留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她凝视着它不再说话,我轻轻地摸了摸白围脖儿,质感里带着一丝清凉,许久,丫头把围脖儿又放回包裹里,包好放到柜子里,她没有任何表情,我们默默的坐在那儿好一会儿。
后来我常想起那条白围脖儿,想起她的母亲来。
丫头十七岁那年,脚上穿了一双做工粗糙的蓝烫戎布鞋,她说是本村姑姑教她做的,那双布鞋,是我见到的最寒碜的鞋子,我真想不出该说什么,更说不出夸奖的话语。
那时,我甚至希望她对我们有所求,哪怕是借一只碗,一个盆,但是从来没有。
一天,隔壁传来他和弟弟的吵架声,继而她大哭起来,我知道他打不过她的弟弟,她哭了好久,无助孤独委屈和哀怨都随着她的哭声传来,我知道我无法安慰她,只能静静地听她哭泣,母亲也在默默地做活,没有知声,这时我莫名地想到了那条白围脖儿和她放在白围脖儿上皮肤略黑的手……
偶尔她们就会吵架,继而是她的哭声,因为这些我对她弟弟一点好感都没有,虽然后来我们一直同学到初中。
再后来我读中专,一次放假回来,母亲说丫头有媒人介绍对象了,来了一个体瘦、年纪略大的男人,丫头的婚事定下来了,丫头也随之有了两套漂亮的新衣服,再后来丫头出嫁了,没有大操大办,我相信她出嫁时一定带走了那条白围脖儿,把她和她的其它衣物包在一起,去了她的新家。
丫头出嫁了,嫁到哪里,幸福与否不知道,我也不想问。
直到今天丫头也早已有了自己的丫头吧?在她做母亲和妻子的时光里,她的爱和被爱会不会疗愈内心的那一处荒凉,在她抚摸那条白围脖时,还会不会像个孩子一样想起母亲。我想,如果她幸福,她也不会忘记那条白围脖儿,如果她不幸福,依然会记着那条白围脖,也许某个午后,某个冬天,阳光淡淡,她会打开那个包裹,而那条白围脖应该会伴随她一生的岁月吧。
愿丫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