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穿一身灰色高领毛衣卡其色裤子,围着靛蓝色的拦腰布,手里拿着一个竹篾刷站在灶台边,上面架着一口黑亮的铁锅。银灰色的短发刚刚修理过,看起来精神很好。此刻她慈祥的目光转向我,遥远又温暖。我朝她挥挥手:“阿嬤,我回来了。”她仍笑而不语。忽然胸口有些胀,原来我在做梦,鼻子酸酸眼睛热热的,有泪水急急淌过消失不见在枕巾里,我闭着眼睛不愿转醒。今年已经是奶奶去世的第四个年头了。
小时候我们住在山里,四面环树满目苍翠,我们的邻居可能住在小溪边、山腰上、田埂边。中午或傍晚的时候,我就被差去喊爷爷回家,我走过长满稻茬的田地,跨过刚刚够两人走的石板小桥,跑到山谷里用尽最大的力气喊:“爷爷,吃饭了”,待爷爷的应声和回声一同传回我耳里的时候,我就一路小跑回家。这个时候,奶奶已经在灶台的白瓷砖上摆出好几道菜了,有蒸鰻鲞、蒜泥炒空心菜、茄子炒尖椒。我趁奶奶不注意,踮起脚偷偷捻个茄瓣,结果吃到了尖椒,辣得直打喷嚏。奶奶看到了,手里的铲子仍不停翻炒,努努嘴:“去把饭碗端出来吧”。我就快乐地去木碗橱扒我那只青色蓝花纹的小瓷碗。
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自给自足,我们家也是。春天的时候,奶奶开始采清明茶,大部分是卖的,留一些自己炒一炒,有客人来的时候揪一小搓儿用开水冲一冲,满屋子都是茶香。临近端午的时候,奶奶就拾掇着包粽子。把去年拣好的笋叶泡开,又量好糯米浸好,蚕豆子都一颗颗挑过。奶奶包的粽子比别人家的大,吃一个就会很撑。她把七八个粽子串成一束,一束束挂在屋顶,我们想吃的时候就搬来长条板凳用剪一只下来。吃完粽子剩下的笋壳她也不让我们丢掉,一张张叠好理好晒干,起炉的时候火引子就有了。夏天的时候,我们有吃不完的蔬菜瓜果,有喝不完的凉茶。蔬菜都是爷爷种的,有空心菜、西葫芦、南瓜、黄瓜、豇豆、刀豆、扁豆、茄子、辣椒。每次去摘黄瓜,都能装满满一簸箕,我们就随手取一只洗净来吃,有时候我们拿筷子蘸上盐沿着瓜顶刺穿它,咸咸的脆生生的很可口。吃不完的蔬菜奶奶就会腌起来或者晒干,所以冬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吃到咸菜、黄豆酱、甜姜、豇豆干、洋芋干、番薯干、笋干。奶奶对山上的草药非常熟悉,有些被她采来洗净晾干切成小段煎了凉茶给我们喝,说是我们体质偏热要压压火气;有些则被她采来与各种家禽烧肉滋补搭配,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养生膳食。秋天的时候奶奶就买一笼小油鸡一笼小黄鸭,用剪刀在他们的脑门上剪一小撮毛算做是印记。到了冬天过年的时候,小鸡小鸭们就长大了,变成香味四溢的炖鸡烧鸭。一大家人十几口人,有时候肉根本分不过来,我们小孩子就吃鸡腿鸭翅膀,大人们则每人一大海碗米饭拌着半碗汤。冬天临近过年的时候也是奶奶最忙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年的猪要请人来杀了,养了半年多的兔子想着都要分给哪些亲戚邻居,米酒马上就要酿了还要抽空去买酒曲,年糕也得赶紧做不然村里的人都赶在一起就请不到人帮忙了,黄豆要趁着天气好晒一晒泡一泡好做两板北豆腐。过年那天,家里忙着杀鸡宰鸭,奶奶会先把鸭胗鸭肠鸭血掏出来洗干净,切成片或丁或块,然后拿两三方番薯粉丝,煮一锅鸭血粉丝汤,撒上葱花姜蒜,让大家垫一垫肚子。吃完后大家擦一擦嘴,又热火朝天准备起年夜饭。
我们都很喜欢奶奶,小的时候我和哥哥抢着和奶奶睡一张床。我总是争不过哥哥,有时他离家轮到我跟奶奶睡的时候我都会睡得特别香甜。长大以后有一段时间奶奶来照顾我和爸爸,我又能和奶奶一起睡了。那个时候的冬天非常冷,每次我都缩成一团,腿以下几乎就是冰块。半夜的时候醒转过来觉得很暖和,才发现睡在另一头的奶奶把我的脚捂在她怀里。后来我在家准备中考,房间里很冷,奶奶就端着满满一盆红红的炭火放在我脚边让我烘着。奶奶很爱干净,虽终年操劳但白衬衫上从没有一点油渍或污泥。后来我学她养成了衣服即换即洗从不过夜的习惯。奶奶信佛而且很虔诚,她记住所有佛祖菩萨的生日,逢初一十五吃素,最大的支出就是修庙塑佛的份子钱和香油钱,长大以后我也学她逢庙也对着菩萨拜一拜。奶奶在高考前夕跟我说:山顶就在那儿,你就差一小段路,要坚持。于是我咬着牙没日没夜复习备考。奶奶说过女孩子要有自己的一份工作,要独立自己能赚钱。于是我现在独自一人在魔都横冲直撞挣幸福。
奶奶刚刚离开我们的时候,我几乎麻木地参加完所有的仪式。而后的半年里我觉得世界一片灰暗,奶奶经常来梦里看我,但是每次神色严肃又悲伤。而今天再次在梦中见到奶奶,是我熟悉的样子,温暖的祥和的。我愚蠢的心到了冬天会特别笨,到了春天或许会好一些。虽然春天就跟指甲一般短,但你再也不是我的树,准时一季一季来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