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最后一次在民政局门口见到林薇。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手里攥着刚打印出来的离婚协议书,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却还是对着我扯了扯嘴角,说:“没事,以后就好了。”
那时我不懂,“以后”这两个字里,藏着多少她没说出口的艰难。只知道她要走抚养权,要走那个还在还贷的小房子的一半产权——法官在调解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孩子的父亲每月需支付抚养费,直至孩子成年;而那套房子,等贷款结清后,双方协商处置。可谁也没料到,这份白纸黑字的约定,成了林薇十六年里,最苍白的笑话。
孩子的父亲,自走出民政局大门的那天起,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孩子满月酒,他没来;孩子第一次叫“妈妈”,电话那头只有忙音;孩子发烧到40度,林薇抱着孩子在医院排队,给他打了二十多个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后来她才知道,他早就搬去了那套她还在按月还房贷的房子里,带着新的人,过起了与他们母子无关的生活。
爷爷奶奶和姑姑,更是绝口不提这个孙子。逢年过节,林薇曾试着带着孩子去过一次老房子,门没开,隔着防盗门传来的是姑姑不耐烦的声音:“别来了,我们家不认识你们。”孩子那时才三岁,怯生生地拉着林薇的衣角问:“妈妈,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林薇蹲下来,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眼泪砸在孩子的衣服上,却不敢让他听见自己的哽咽。
最让她寒心的,是那些关于房子的纠缠。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孩子的父亲会突然冒出来,要么打电话,要么直接堵在她公司楼下,语气理所当然地让她签字,说要把房子卖了换钱。“这房子有我一半,你凭什么不让卖?”他从来不说,这些年房贷是林薇一个人在还;从来不说,这房子里,藏着她和孩子唯一的家。林薇每次都拒绝,不是贪心那半套房子,是舍不得——那是孩子从小到大住的地方,墙上还贴着孩子幼儿园得的小红花,衣柜里还放着孩子穿小的衣服,每一寸角落,都是她拼尽全力给孩子的安全感。
她从不和我细说这些委屈。我们见面时,她总是聊孩子的成绩,说孩子最近又长高了,说孩子学会了做西红柿炒蛋。偶尔提起孩子的父亲,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好久没联系了”,语气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平的淡然,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我知道她不是不难过,是怕一开口,那些积压了十几年的眼泪,就再也收不住。我也从不追问,只是在她加班晚了的时候,给她留一盏灯;在她孩子生病的时候,陪她一起守在医院;在她偶尔叹气的时候,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有些痛,不需要说,懂的人自然会懂。
十六年就这么过去了。孩子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了一个身高超过林薇的少年,懂事、体贴,知道妈妈辛苦,放学回家会主动做饭,周末会帮妈妈打扫卫生。林薇的房贷终于还完了,工作也渐渐稳定下来,我以为,那些黑暗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直到前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突然接到林薇的电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颤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孩子……孩子爷爷打电话来了。”她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他儿子死了,要火化,让我……让我告诉孩子一声。”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消失了十六年的人,那个让她受了无数委屈的人,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闯入了她的生活。
“我气得浑身发抖,”林薇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努力克制着,“他活着的时候,对孩子不管不问,一分钱抚养费都没给过,现在死了,倒想起我们了?凭什么啊?那套房子他住了十几年,现在他死了,是不是又要来找我签字卖房?”
我能想象她当时的样子。她一定是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打不进去。眼前闪过的,或许是十六年前他决绝的背影,或许是孩子小时候问“爸爸在哪里”的眼神,或许是这些年一个人扛着房贷、带着孩子的艰难。那些被她强行压在心底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都翻涌了上来。
她一夜没睡。我知道,她不是在为那个男人难过,是在为自己这十六年的时光难过,是在为孩子缺失的父爱难过,是在为要不要告诉孩子这件事而纠结。告诉孩子,怕孩子难过;不告诉孩子,又觉得孩子有知情权。她就这么在矛盾和痛苦里,熬到了天亮。
昨天上午,她终于拨通了孩子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她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宝宝,有件事……妈妈要告诉你。你爸爸……他走了,昨天。”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孩子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走了?什么意思?”
“就是……不在了,要火化了。”林薇的声音又开始发抖。
孩子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久到林薇以为电话断了。然后,她听到孩子说:“妈妈,你别难过。他对我来说,还不如楼下便利店的叔叔——便利店叔叔每次还会笑着问我要不要棒棒糖,他呢?他除了让你生气,让你难过,还做过什么?难道他死了,我们还要去放炮仗怀念吗?”
林薇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哭了很久。不是因为伤心,是因为心疼——心疼孩子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人情冷暖,心疼孩子用冷漠的外壳保护自己,心疼孩子明明心里在意,却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手里拿着孩子小时候的照片。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有几根银丝格外显眼。她看到我,笑了笑,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那个男人的一生,或许荒唐,或许遗憾,但终究是结束了。十六年的恩恩怨怨,十六年的委屈不甘,或许不会因为他的消失而立刻烟消云散,但至少,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她和孩子的生活了。
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手里拎着一袋林薇爱吃的橘子。他走到林薇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妈妈,以后我陪你。我们好好过日子,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林薇转过头,看着孩子棱角分明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十六年的辛苦,都值了。她这一生,或许没有得到过完美的爱情,没有得到过应有的尊重,但她有一个懂事的孩子,有一个安稳的家,有一份自己热爱的工作,还有一群真心待她的朋友。这些,就足够了。
傍晚的时候,夕阳透过窗户,照在客厅的地板上,暖洋洋的。林薇起身,去厨房做饭,孩子跟在她身后,帮她摘菜。厨房里传来水流声、切菜声,还有母子俩偶尔的笑声,温柔而平静。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旅途,难免会遇到风雨,遇到坎坷,遇到一些让你伤心的人。但只要你不放弃,只要你身边还有爱你的人,那些风雨总会过去,那些坎坷总会平坦,那些伤心的人和事,总会被时间慢慢冲淡。
十六年的尘埃,终究会落定。那些没说出口的再见,那些没来得及化解的恩怨,就让它们随着那个男人的消失,一起埋进土里吧。从今往后,林薇和孩子的生活,会只有阳光,只有温暖,只有属于他们的,平静而幸福的日子。而我,会一直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笑,看着她幸福,就像过去的十六年一样。因为我知道,真正的闺蜜,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只需要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一个肩膀,给她一份陪伴,告诉她:“别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