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早上,天还没亮,根老头就起床了。在院子里忙乎半天,回屋时见根老太已整理好床铺。老头嗔怪,你这早起来干嘛哩?
给你煮碗面,到镇上还得走好几里路呢,吃饱身上暖和。
根老太在厨屋灶膛里生了火,往锅里添了水。烧水的工夫,她去打量墙上挂的几样腊货,像将军检阅士兵一样严肃。
三条腊鱼两刀腊肉两只腊鸡,腊货并不多,肥瘦大小一目了然。根老太从每样腊货里各挑了更大的那一个,取下来放在饭桌上。锅里的水烧得噗噗响了,她拿菜刀从墙上剩下的那刀腊肉上小心割下一小块,在砧板上切了薄片放进锅里。不一会,厨屋升腾的蒸汽里漾出暖暖的腊肉香。
面条下锅时,根老头拿了一个袋子走进来,把桌上的腊货小心放进袋子里,用绳子把袋口系牢实,提在手上掂了掂。
两碗面条端上桌,根老头抱了碗哧溜哧溜吃得欢。根老太把自己碗里的几片肉搛到老头碗里,老头嘴里含着面条囫囵着说,你吃你吃,别都给我。老太嘟囔,今天又要你辛苦,不吃饱哪行。老头碗里很快只剩下汤水了,老太又从自己碗里挑了一筷子面条过去。老头抬眼看看老太,想说什么但没言语,低了头连汤带面吃得干干净净。不知是碗面上的水汽还是自己人老眼花的缘故,在老头低头的瞬间,老太似乎看到他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雾。
天已经亮了,天边有隐约的霞光。根老太有点欣慰,这个“年”暖和,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老头出门她放心。去年除夕就不一样,铺天盖地一场雪,北风呼到脸上像刀子似的,搅得她心神不宁,倚在门口望了好多次,望老头早点回家。
根老太解开扣子,从袄子内衬的荷包里掏出一卷纸币,认真数了数,一张百元钞,几张拾元,总共不足两百元钱。她把纸币小心叠好,塞进老头裤兜里,又用手掖了掖,叮嘱道,揣好,时不时摸摸,别弄丢了,给他们家多买点东西,莫舍不得,回来的时候带幅春联就行了……
晓得了,越老越啰嗦哩。老头嘀咕着,拎上装着腊货的袋子出了门。老太在门口望着,一直望到眼睛发酸,低头用袖子擦擦眼,方才回了屋。
老头下午才能回哩,根老太一下子觉得除夕的白天变得很长,一些思念也变得很长。和过去的无数个除夕一样,今晚的年夜饭仍然是两个人的,仍然是简简单单的,甚至显得几分凄凉。但冷也好暖也好,活着就好,根老太等在每一个除夕,守着下一个春暖花开。
她走到房里,打开衣柜门,从一叠衣物的最底下摸出一本旧书。她坐下来,把书搁到腿上,开始翻阅。根老太识不了几个字,所以她并不是在看书。她看的是书里夹的几张照片。
那是儿子小根打工之后照的几张照片,22岁之后就没有了。根老太一张张细细端详,用粗糙的手指抚摸儿子青春而稚气的脸,不知不觉掉下眼泪。这是儿子不在身边的第二十个除夕了,这二十年,一天天掰着指头过,好像漫长无边,可如今回头一看,怎么又像眨眼的事?这不是吗,眨眼自己就老了,头发白了,眼睛花了。他爸不也是眨眼就老了么?唉,等儿子回来,恐怕是认不得爹妈了哩。
根老太用手掌抹干净眼泪。不管儿子曾经做过什么,他总归是自己十月怀胎,一口口奶大的,虽然恨过,怨过,但如今只剩下盼望了。年年除夕,当妈的揪心地想儿啊。
过年了,镇上比平日热闹多了。外出打工的都已返乡,有些人拖家带儿自驾回来过年,锃亮的小轿车停在门口,本来还算宽敞的街面逼仄了很多。
根老头走在集市上。商铺门面和小摊贩披红挂彩,男人们一脸喜气,女人们一身光鲜,几个调皮孩子偶尔点个鞭炮,让他眼花缭乱。
在几个摊点上看看,问问,根老头摸摸裤兜里的钱,暗忖着,怎么今年的年货又涨价了呢?要想买点实惠又体面的节礼还真难啊!
估摸着别人家已经吃过午饭,根老头才叩开老李家的门。
老李看看根老头,再看看根老头两手提的东西,礼节性地客气说,怎么又破费呢?你的心意早就领了,没必要年年跑这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根老头见老李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就把年货放到门口。你忙去吧,我走啦,代问大姐好,希望你和大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根老头低了头便走。他有点失落,去年这个时候来拜年,老李还把他让进屋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茶。不过想到最开始的头几年,那时候自己和老李都还算年轻,上老李家拜年,老李不仅扔了东西,还差点一拳打到自己脸上。今天这个态度,已经算是根老头二十年的心思没白费哩。
边走边想,听到背后有人喊,老李竟然追上来了。根老头有些激动。老李走到跟前,递过来一根烟,他赶紧双手接过来。
老李说,老根,二十年了,你们也实在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呢,可是心里有些坎不是想过就能过的。这几天我那老婆子心里不痛快啊,半夜哭哭啼啼。听说你儿子减刑了,要不了多久就能放出来,她能痛快吗?虽说你们也遭了这多年的罪,但老了老了,最后总还有儿子敬几天孝吧?我们呢?死了都没儿子送终。
老李扔了烟头,踩在脚下碾了碾,转身回屋。根老头立在街边愣愣地发呆。怎么?小根减刑了?小根要回家了?这个消息使他像被电击一样,脑子里空茫茫的。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他意识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在回村的路上。
乡村除夕的夜,在间断的鞭炮声之后,更加肃穆清寂。灯下,简陋的饭桌前,根老头已经喝干了一杯酒,根老太仍然用衣袖擦着眼睛,时不时叹口气。
儿子要回了!盼了这么久,突然面对这个现实,怎么心里就慌了乱了,甚至怕了?院门哐当响了一下,老头老太同时一惊。是儿子吗?
儿子!儿子!二十多年前,儿子和镇上几个同龄孩子到省城打工,学理发,学厨艺,虽然没赚几个钱,但很能吃苦,听说还处了对象。万万没想到,儿子22岁那年杀了人,杀了李家的儿子。
院门又哐当响了一下。根老头的手一哆嗦,刚倒满的一杯酒差点洒出来。根老太伸着脖子朝黑乎乎的院子望着,几乎起身出去开门。
二十年了!虽然去儿子劳改的地方探访过几次,但儿子今时今日的面目根本就是模糊的,那应该是一张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的脸吧?可老两口心里默想的还是他年轻的稚气的模样呢。
根老头把酒杯递给根老太,来,喝一口,喝了身上暖和,心里也暖和,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远远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隐约中,院门又哐当、哐当响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