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丹愿意送给荆轲任何东西,包括我这双手。
我是太子宫中的一位美人。
太子宫中佳丽无数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侍奉左右。我就是旁人眼中不幸的一个。说不幸,是因为得不到太子的垂青,此生便如泥沙沉入大海,从此在深宫中寂寞终老。而我却暗暗庆幸,因为远离了太子便远离了权势、利益纷争。此身虽难逃这牢笼样的深宫,我的心却可以上下古今,自由驰骋。寂寞终老又如何?人生若能永远平静安详,远离纷争,寂寞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
然而作为太子宫中的美人,除了侍奉太子,我们也无事可做。在宫中不用为衣食发愁,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取悦太子。那么多女子眼中看的,耳里听的,口中说的,心里想的,只有太子。可太子能记住的有几个?在意的又有几个?何必要把整颗心都扑在太子身上,能不能给自己留出一点?
我的心只属于我自己。身体已交付这牢笼,怎能给心再带上枷锁?晚听风,早逐露,我只听凭我的心去生活。最爱在深夜里抚琴。彼时万籁俱寂,黑暗掩盖了所有。一切都在安睡,是那样的沉静美好。若是有月,就更妙了。月光雾一样飘洒,笼罩我周身左右。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幻觉,仿佛自己离了这尘世来到那皎洁的所在……琴声淙淙,是流水般的眷恋。多希望自己能在这幻觉中多停留一些时间。
如果我能预知以后的事情,我绝对会祈求上天让我留在那一片净土。然而那一夜,太子来了。是我先发现的他。我的美梦总是那么容易被人惊醒。我忙跪下行礼,太子却还在出神地望着琴弦发愣。
那一夜,我为他奏了一曲又一曲。太子脸上深深的疲倦让我放缓了节奏。琴声舒缓悠扬,仿佛明月旁白云飘过,清风拂过,让人忘却烦恼,忘却忧伤。太子是需要这样的琴声的吧。他太累了。自从他逃回燕国之后,每天不是忙于培植势力,剪除异己,就是心心念念于行刺秦王,振兴大燕,成就霸业。权力真的有那么诱人吗?让人明知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还要放手一搏?这,我也许永远不懂,我也不想弄懂。
于是对于太子,我的心中只有怜悯。琴声愈加轻缓,太子脸上的疲倦也渐渐淡去。也许他已经放下了一些东西吧,虽然只是暂时的。
第二天宫人们的议论纷纷我早已料到。我从不会怀疑宫人们消息的灵通。我还是一切如常,照旧每日观花,赏月,听风。不同的是,现在每次都有人远远的窥视和貌似无意的高声谈论。不过这样的情况也不会持续太久。因为自那夜之后,太子再没来听过我抚琴。听宫人们说太子忙着款待一位贵宾。我却知道,太子是不敢来了。
然而我还是想的太简单。我以为只要我的心不变,一切还可以和原来一样。哪知道那份宁静一旦被打破,想要回去是再不能够了。
那天我头一次穿上这么艳丽的服饰,因为从没想过以此取悦别人。感觉自己好像媚俗的牡丹,穿得大红大绿、鲜艳非凡,只为沾惹行人的注目。可我本是幽兰啊,习惯了在山谷中默默地吐露芬芳,自开自放。然而身为太子宫中美人,取悦别人又是我逃不脱的宿命。
只有面前的这把古琴是我的知音。从来只有它能给我安慰,只有它能让我远离这世间的纷扰。皓腕微转,素手轻挑,琴声婉转低徊,仿佛幽绝的山谷中,馨兰临水,香气轻溢。
太子和座中的宾客都失神了好久。许是这战乱频仍的年代让他们已不太适应我的琴声。荆轲——太子今日宴请的贵宾。从他听琴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和太子不是一类人。然而他的侠义恐怕会让他深陷这权势纷争无法脱身。他显然比太子更享受这琴声,沉醉良久,才抚掌叹道:“好!美人的这双手真是妙绝,竟能把那琴弹得像是流进人的心里。难得,难得。”
太子忙问:“荆兄喜欢美人的这双手吗?”荆轲爽朗地笑道:“怎么能不喜欢?这样的一双手……”
我是再也听不到他对我这双手的评价了。因为他刚说完“喜欢”这两个字,太子便挥手让人把我带到了后堂。为了他的江山,为了他的霸业,太子愿意给荆轲任何东西,当然也包括我这双手。可我觉得太子这次是别有用心。他完全可以直接把我赏给荆轲,可他却偏偏要我这双手。他是害怕这双手。因为这手可以奏出让他沉迷留恋却又消解他意志的琴声。他不敢再听这琴声。他要江山,要霸业,于是他要夺了我这双手。也许男人要成就事业就必须残忍,而男人的残忍就是牺牲女人。
断口处的血小溪一样汩汩地流淌,淌在衣裙上,淌进土里,刺目的鲜红。我就躺在这一片鲜红之中。没有人会再管我,也再不会有人打搅我。心跳慢了下来,耳边不再有声音。我轻轻地闭上眼睛。终于安静下来了。我的心愿也终于实现了吧?只是那一方净土会不会嫌弃我这失了双手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