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产小资小调的文字里,有幸读到了宁夏新锐作家马金莲的小说《长河》,我沉浸在她朴实、诚挚、毫不矫饰的文字里,久久地感动并欣喜着。
在马金莲细心工笔般描绘的长河里, 人生的波涌翻卷,“在奔流过程中,偶尔,他们中的一个,面容鲜活地涌在眼前,感觉就像一个浪花翻上来,打了一个滚儿,又消失了,随着激流奔向远方。”透过她记忆中童年的视角,随着她所撷取的其中几朵浪花,看到了西海固底层回族近些年的生存状态,一个个真实的人物跃然眼前。
在她朴实的笔触下我看到了伊哈,伊哈家的贫穷,伊哈的孝顺与担当,伊哈的意外亡故,伊哈走后母亲妻孩的困窘,看到了街坊邻里对他们家庭的同情怜惜,还有不晓世事的小伙伴们渴盼得到亡人家庭出散年体钱,去换零嘴吃的天真......一幕幕在她的笔下娓娓道来,叙述成一幅幅流动着的逼真的影像。那是在漫天都是成熟的弯腰低头的糜子谷子的秋天,在秋高气爽得连夕阳都气势辉煌的季节,儿时的她还正津津有味地嚼着甜到心里的玉米秆。而嚼玉米秆可能是很多70年代出生前的人共有的记忆,是80后甚至是许多70后都不知道的吃什么都香甜的记忆,然而马金莲,一个80后的作家和很多像她一样生活在贫瘠地区的80后,把生活在福窝儿里的我们所想象不到的很多事情都经历了,这不得不说是真主连同苦难一并而来的馈赠。也许最初读到那些有关贫苦的记忆,会让我们疼怜他们的生存处境,但随之而来更多的是对艰苦环境成长起来的人的钦佩,她描写得那样真实,那样质朴,那样素美,虽然后面的故事不免有些感伤,但作者恰好的铺垫和之后的描述更让读者像品咂“玉米秆”的甜美一样,品味到了与平淡幸福共存的跌宕苦难的滋味,甜得醇厚也苦得醇厚,不管怎样,最后都能淡然领受,可能苦难都是酸苦不堪的,但在她的笔下却展现的大美无比,所以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激励着我们要踏实美好的活着,一切的发生都是要降临我们的,没有什么是不能领受的,包括死亡。
春天来了,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姑娘闯入了她的生活,于是她知道了在冬天的尾巴后面就是春天,花儿会开草儿会绿,就像那个扎着小辫子的姑娘——俊俏的小素福叶,她就是春天里娇嫩的花儿,美丽脆弱,因为她的先天性疾病不能像其他的玩伴那样疯跑,尽情尽致的玩耍,所以只能默默地怯怯地望着“我们”,而“我们”也像珍视一件贵重的瓷器那样,小心翼翼地与她交往,最后她还是因病而陨,终伴了泥土。这样的死亡是至让人惋惜的,但作者难得的对死亡描述的冷静淡定心态,让我们心痛之后是接受而不是埋怨命运的不公,这是回族群体共有的心态,是对真主前定的坚信和接纳,一个作为真正穆斯林的回民,在恩典来时或苦难来时都会淡然接受,能写出这种信念的作者必定也是有这种信仰维度的,她,和这个民族的普遍群体,像她笔下的世界那样和谐自然:春天花儿绚烂,夏天田地油绿,秋天谷稻灿灿,冬天白雪皑皑,依前定寻常道而泯然生存。春天,万物的复苏是那么的美好,即使是因为死亡而别离,也挡不住马兰花开的美丽,哪怕是随风走远,消失在尘埃。
夏天的村庄像一个忽然苏醒的女人,从头到脚都被花儿装扮了,装扮得艳丽而妖娆。但也是一个女人,却因为残疾的双腿不能领略村庄山峦里漫天遍野的野花和庄稼花,这就是作者的母亲,一个下不了炕出不了门的女人,把放眼外界拥抱自然的希冀微缩在了女儿拔下的一把豆花上,她的视野就是那扇容她在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张望的窗户,她渴望着尽量往外探身,寻觅山坳里那铺开的绿色中,隐微的点点花红......她是自尊要强的,她又是自卑抑郁的,还会多疑猜忌发发脾气,但还是在吵闹后一如既往的疼顾着父亲和孩子们的衣食饱暖。母亲病故了,埋在了素福叶的坟前,一前一后如相依相伴的母女,她甚至是有些嫉妒素福叶,她说,只要能陪伴母亲,她愿意睡在冰冷的黄土里边。真的是这样,我们都会有共鸣,因为每个人都有父母,与父母间都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牵念,尤其是这样一位腿脚不便又养育了几个子女的母亲,还是在物质匮乏的农村,身体残疾的自卑参杂在了盛怒的要强里,无法参与劳动的抑郁揉碎在了一次次的泪水里,可是父亲的坚韧沉稳和女儿的懂事孝顺将不快都淡化并与现实很好的融合了。母亲,总是一个温暖的符号,永远都是,只要母亲还在,哪怕瘫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也总希望能看到母亲慈祥的面容和微笑。
“冬天来了,风雪来了,寒冷来了。”
漫天飘雪的季节,那辽阔而苍茫的白为穆萨老爷爷铺开了一个神圣而洁净的葬礼,村里的男人们为了送埋体而扫干净了路上的积雪,只村庄里的人就把葬礼办的隆重却一点也不冷清。因为和着一场厚实的雪,死亡不再悲伤,也不会伪装悲伤,反而有了些许喜悦的意味。寿终正寝是自古以来最自然不过的死亡方式,与伊哈的意外死亡,小素福叶和母亲的疾病死亡不同,人们更加自然的接受,每个人原本就是向死而生,只是有些对于死亡的畏惧而避而不谈,谁还不走这一步呢?神圣的是,相信前定的回民穆斯林,也同时相信死后的复生,他们相信,死亡是最高贵的离别。终有一天,在我们不可知的情境里注定还有一场同样无比高贵的相遇,而这场相遇,关系到活着时候的所作所为,像穆萨爷爷的作为一样,无私高尚抑或只是简单朴实的无愧真主和自己的心,那么就会在美好得难以置信的处所里相遇到与他有同样作为的人,这有什么好悲伤或是为了某些东西而佯装悲伤呢?留恋,可以需要眼泪,需要痛哭流涕,需要呐喊得撕心裂肺,但有时也可以不需要。对穆萨老爷爷的留恋,已经由他的干办溶进了那一场漫漫的白雪,融化成滋养田地的无数水滴。
“我回来后坐在自家门口,一直看着他们埋完亡人,堆起一个高高的土堆,然后一个不剩地离去。我觉得心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像清水一样缓缓流淌着,冲刷着郁积的泥土和砂石。我忽然觉得从前我们对死亡的认识太过片面,存在着误解,死亡的内容不仅仅是疼痛和恐惧,一定包含了更多我们没有认识到的内容,比如高贵、美好,还有宁静。我想象此刻穆萨老爷爷在黄土下面的模样,他一定像平时睡觉一样,微微蜷缩着身子,眼睛轻轻闭着,我们拿一根狗尾巴草凑过去在眼皮上扫一扫,他极力装着,再扫,装不住了,呵呵地笑……到了坟院里,还有人和他逗着玩吗?他会觉得寂寞吗?” 这是马金莲通过四位逝者对死亡最含蓄也最恰当的描述,“我忽然觉得从前我们对死亡的认识太过片面,存在着误解,死亡的内容不仅仅是疼痛和恐惧,一定包含了更多我们没有认识到的内容,比如高贵、美好,还有宁静。”她很聪慧地把关于死亡那么深刻的问题抛给了读者,给读者营造了无限可能的遐想空间,而对死亡认识的程度取决于读者的思考参悟能力,那同样也和作品的名字《长河》一样,像翻涌的河水甚或海水一样,我们不断增加的认识也不过是其中的浪花一朵或几朵。正如黑祖尔对穆萨说:"较之安拉的知识,我和你的知识,就像这只小鸟从海中啄水一样。"
通过她对死亡的叙述,我们其实还能想的更长远,可能会在内心隐隐地探寻着死亡之后的归宿问题,我们可能会想:死也许只是一道门,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所以有位作家在另外的一个评论中说:《长河》的视角是从此岸生命的无常看彼岸灵魂的安宁,同时又从彼岸那无言的大美中看此岸的人间悲欢…… 《长河》抵达如此的精神境界,靠的绝非文学技巧,而是信仰的力量使然。 对此我非常赞同,一位同学极力推荐我读马金莲的文章,并说:“回族文学中所透显出的回族本身所具有的精神实质和信仰力量对中国文坛来说有可能成为一支救赎的力量,拯救文学的希望,乃至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印象来说,它彰显了回族文化的优越性和回族人民的善良朴实与普世的价值观念,证明回族不是一个落后愚昧的民族。”
我说,我们确实需要这样的表述者。同学继而又慷慨陈词:“如果历史和现实没有触发我们反思和支持我们的学者和我们的文化事业,那么集体性的愚顽和不自省最终招致的生存困境和消亡,用粗暴的相互指责和沉迷于竞赛富庶的享受,只能加速我们的精神退化,无助兴旺。”“马金莲13年获得民族文学一等奖和全国中篇小说一等奖,由于回族和她的女性身份备受关注,尤其她的作品有正信的力量,还有她优美文笔下的人性美,引起了广泛的评论,和未来被看好的倾向,对一个初露头角,前景看好的作家,我们自己人为什么不鼓励呢?”
一定要鼓励并持续的关注这么优秀的作家,我肯定的说。正因为她内心所蕴含的信仰力量,因为心中有预定抵达的彼岸——无论是宏观上的生命价值观还是微观上她作品的取向,因为有了跳出此岸的局限性,文章才会营造出朴素的高贵和宁静的大美。所以,虽然我写不出可为评论级的文章,也要写一点我真实的感受,为我们回族群体中跻身文学席位的优秀作家马金莲鼓掌喝彩,祝愿她在文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笔为旗,写出更多更美好且富有正信的作品。求主承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