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春节过后南怀玉便正式到姚铺供销社上班,先用三天时间写写画画把李经理安排的布置会议室的任务出色地完成了,然后就卷起铺盖跟段书记到长岭二队去蹲点。段书记时年大约三十五、六岁,一个留着板寸短发的红脸大汉,身材魁梧略胖。说话声调不高,却语音铿锵,斩钉截铁;行事风格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因而别有一种威严感。他经常打着一双赤脚,虎虎生风地走在田间地头,除了偶尔在公社驻地召开大会,平时都是将部属和大队干部们召集到试验田里现场办公。南怀玉作为生产干部,其工作性质和当时的农技员大体相似,主要是帮助生产队科学种田,与农技员不同的是生产干部更偏重于如何合理使用农药、化肥。挂在段书记名下实际上是南怀玉经管的试验田有两块:一是10亩水田种双季稻,二是5亩白田种棉花。试验田当然具体也还是生产队安排社员来种,南怀玉的主要任务就是监察病虫害情报,提出防治措施和管理策略。

作为出身农村的南怀玉从少年时起就经常下田干活,因此对农业生产的程序与环节并不陌生,加上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这时就凭着一本《农业生产知识手册》以段书记的两块试验田作为实验对象,他居然有模有样地当起生产干部来,还办了一份油印的《农技简报》。这份农技简报不定期出刊,只根据田间管理的需要和虫情发展的状况编发,每期油印50份,发行范围包括姚铺公社的各大队及部分有领导蹲点的小队,另外抄送区县相关部门。这并非是“生产干部”的职责规范,而是南怀玉别出心裁的创意发挥,从组稿排版、刻写油印到出版发行均由怀玉一身兼任,对此,公社段书记和分店李经理均大表赞赏。只是创意迭出的小伙子也有出格办砸的时候,有一次在书记点上召开全公社大队干部会议,南怀玉为提高这些大队干部的政治素质,设计了一份时事政治知识问卷,中午休息时发给大家做。虽然十道题目不用大队干部们动笔答题,只需在多选答案后面选择打钩就行,仍然有许多大队干部一脸懵逼,甚至有两位大队书记出尽洋相只勉强打了60分,弄得灰头土脸。会后段书记严肃批评南怀玉这是耍小聪明,对工作毫无意义,此后怀玉再不敢干这些灵机一动的无聊之事了。
虽然偶尔也挨段书记的批评,但怀玉和他在一起总的感觉是春风拂面,和煦暖心。有一次书记带他一起坐船过沙湖去区里开会,在船上他们促膝交谈,段书记先给怀玉讲了一些浅显的革命理论和为政之道,然后,话锋一转鼓励怀玉跟着他好好干,他会很快帮怀玉找机会转正进入行政系统。言下之意供销社的生产干部不过是一块跳板并非久留之地,真正有前途的还是在行政系统发展。对于书记这一番推心置腹的勉励和教诲,怀玉充满感激,所谓知遇之恩没齿难忘。段书记就是怀玉人生遇到的第一个“贵人”,他的赏识和提拔帮他迈出人生第一步,也正是这宝贵的一步让怀玉对生活充满坚定与自信。南怀玉对段书记的这份知遇之恩始终心存感激,而且永志不忘。
然而,事情的变化常常超出人们的想象。也就是那一年的五月,毛市区供销社通知各公社的生产干部要到监利县生资公司接受短期的培训。怀玉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段书记,书记沉吟了一下,问怀玉有何想法?是去参加培训还是继续跟着他干。南怀玉嗫嚅着说想去参加培训,学了知识回来把书记的试验田种好……。其实南怀玉的真实心理是对当行政干部没有信心,他认定自己这一辈子适合吃技术饭,有一技在身才活得自在安心,即便真的进入行政系统,适合他干的就是当个秘书,写写画画,不可能像段书记这样虎踞龙盘地主政一方。怀玉觉得他没有这样的魄力,也没有这样的理想。两人交谈着来到试验田边,怀玉把自己对庄稼长势和病虫害防治的想法对书记讲了,段书记似乎有些不悦,问怀玉那你就是要走了,具体什么时候离开?怀玉低下头说,通知明天到区供销社报到集合,我今天就得回分店作准备……。之后再无多话怀玉和段书记在田头分手。回到住户家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和相处熟如一家的住户告别,怀玉便扛着铺盖卷走在长岭二队的村路上。这时,一轮夕阳正在西天缓缓坠落,怀玉看见段书记猫着腰在试验田里薅草,落日的余辉为他魁梧的身形描上一轮灿烂的光晕,怀玉静静地伫立着凝视片刻,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辜负了书记好意的歉疚,但他只是稍有犹豫,然后一转身义无反顾地向姚铺供销社的那排房子走去,他要随李经理、游会计一起乘船过沙湖去区里集中报到。

自从南怀玉到姚铺公社当了生产干部,父亲南仲砚的一块心病化为乌有,身体上的疾病也仿佛十分去了七分,在生产队出工也有了精神,在人前不再忍气吞声而变成扬眉吐气的样子,说起儿子的婚事更是眉飞色舞,似乎一切都在把握之中,他很快与姚铺分店的李经理攀上交情。那天李经理下乡来检查海螺大队小卖铺的物资供应情况,听说这里是南怀玉的家乡,他顺便到南家看看受到南仲砚的热情接待。说起打算等怀玉满20岁就安置结婚成家,现在就担心卖不到好衣料为儿子媳妇做婚衣。李经理一听,当即拍着胸部打包票说,别的忙我也许帮不上,但这事我可以负责。不就是要买几节的确良、凡立丁、金丝绒吗,保准没问题。你只准备好钱,要布提前一周给我打个招呼就行。几句话说得南仲砚眉开眼笑,又一个他琢磨已久的难题解决了怎能叫人不高兴。
过了一段时间又听说南怀玉在参加监利县生资公司组织的生产干部培训后,已经调到毛市区供销社农化厂去当技术员了。怎么变化这么快?南仲砚其实并不高兴,作为父亲固然希望看到儿子工作进步有起色,但他不希望怀玉的工作单位这样频繁变动,要说最好就在大队小学教书,有利于普通人家的安居乐业,结婚生子,那都在他的眼皮底下;现在小学教书的希望既然落空就在姚铺公社当个生产干部也还挺好的,毕竟离家不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而一旦到了县区城镇他就有鞭长莫及之感。对当父亲的南仲砚来说,他的首要人生目标是希望许诺还情的心愿能够尽快达成,此愿实现他才能做到心安理得。所以用一句话概括南仲砚的人生观就是;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安顺遂。8月的一天他借给生产队买农药的机会,找到姚铺供销社李经理,问起怀玉的情况,说想去看看他。咱们穷家小户只怕适应不了城生镇活,我还指望着不是明年就是后年给儿子结婚娶媳妇呢。李明山嗨嗨一笑,拍拍南仲砚的肩膀说,你老南也不要太心急嘛……
到了1976年10月中旬的一天,父亲南仲砚突然到毛市区供销社农化厂来看怀玉。这叫怀玉大感意外,因为事先也没打个招呼,他刚从驻点的毛湾四队撤回来没几天。父亲只说上街来办事顺便来看看他。四湖河在毛市镇街后顺势弯出一个大弧形,河的南岸是毛市镇的街道,对岸便是供销社的综合加工厂。一个城堡式的建筑群由五六个生产车间团团围成一圈,又叫酱园厂。听名字就知道这个隶属于毛市供销社的加工厂是以酿制酱油为主的生产单位,那周围一圈车间、仓库、宿舍和办公室圈起来占地20多亩的中心厂区,依次排列着上百口大缸就是用来晒酱油的,冬春季节那些大缸都用竹篾编的圆锥形缸盖盖着,里面盛满发酵的黄豆或蚕豆豆瓣,到夏天便把盖子揭开来让太阳曝晒,夜晚因要承接夜露也不盖盖;整个厂区终日里酱香弥漫,苍蝇嗡嗡乱飞,酱缸里肥美的白蛆拱来拱去,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那时台湾作家柏杨写的《丑陋的中国人》正在两岸走俏,他把中国人比喻为酱缸蛆听起来似乎不雅,其实很恰当。酱缸蛆与茅缸蛆是不一样的,酱缸蛆一点不脏也不臭,正是那缸里白白胖胖的蛆虫不厌其烦地窝里斗,你拱我我拱你,拱来拱去,假以时日那一缸缸美味酱油就生产出来了。有本土美食家把那蛆捞起来晒干了用油炸或用韭菜炒来下酒,据说是一道难得的高蛋白美味佳肴。综合加工厂除了晒酱油,还用高粱或稻谷酿酒,也烘烤特色糕饼。加工厂开有一道后门,从这个后门穿过去别有一方天地,那就是属于南怀玉的活动区域:农化厂。所谓农化厂从规模和等级上讲大概相当于酱园厂的一个车间,酱园厂的职工是一群20岁上下的男孩、女孩,大都是供销社职工的子女,为获得在商店门市就业机会而临时在此过渡一下。农化厂当然不生产由供销社销售的食品,而是研发农业生产中推广使用的生物农药与化肥,诸如5406,920之类,南怀玉调来厂里是为适应生产推广“土面增温剂”的需要。相对而言,农化厂比酱园厂又低了一个层次,规模还比不上一个生产车间;职工也只有三个女孩和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当厂长,厂长姓杜和丈夫离婚后,单身母亲带着三个女儿艰难度日,大的10来岁,小的两三岁,孩子不听话,母亲心情又不好,根本无心研发产品,也不关心什么劳什子土面增温剂,几个年轻的女职工一心想着如何转到酱园厂去,因为只有从酱园厂才有机会转到供销社的门市部去站柜台,只因时机不到、资历尚浅,不得已才被安排进农化厂来混一段日生。
相对而言,南怀玉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作为生产干部是为了推广土面增温剂才来到生产单位农化厂的。他对到门市部站柜台无可期待,所以只一心研究农业生产技术,如何让土面增温剂生产达标明年又会到哪里去蹲点才是他所要关心的。所以从点上回到厂里除了开足马力生产产品,一有空闲就在房间里摆开画案,那时他正在学习中国画的表现技法,主要是临摹钱松岩还有李可染、魏紫熙、关山月等名家的红色山水,一幅幅细心阅读,反复揣摩,把自己的卧室弄成一间临时画室,偶尔有人来赏画聊天,那段时间怀玉在懵懂不觉中,把日子过得悠哉游哉,快乐似神仙。在乡下蹲点种试验田时没有条件展开画案怀玉就带着一个小速写本得空就坐在田间地头画村庄和田野景物,别有一番情趣。例外的情况也有,一是受命给供销社整理材料领导或为领导起草个报告什么的,二是为供销社参加区里的群众游行活动画宣传画。除此之外的业余时间,他总是孤身一人呆在农化厂的宿舍看书、写字、画画,因此得以享受一份自由、宁静、无忧无虑的生活。
那天父亲是坐着李家大队的渡船从毛市街上渡河而来,他觉得这个加工厂好生气派。于是怀玉就陪他参观了酱园厂的各个车间,最后穿过一个巷道来到农化厂,那是南怀玉的工作场所亦是他的单身宿舍。中午怀玉从食堂打了饭菜来房间里和父亲一起用餐,农化厂没有单独的食堂,他们都是在酱园厂食堂搭伙,那天吃鱼,是红烧黄古鱼,怀玉还从一口酱缸里捞出一节醃好的莴笋给父亲下饭。那是大家都藏匿的一种私家菜,酱缸里泡出的蔬菜,脆生生的,特别可口,只是泡得久了就偏咸,可怀玉的这节莴笋才泡了不过三天,所以咸淡适中,看父亲吃得很香怀玉也十分高兴。那天饭后,父亲又坐着和怀玉聊了一会,对他的生活甚感满意,送父亲走的时候,他们从酿酒车间穿过,父亲看那一堆堆散发着醉人甜香的酒糟动了心,一再说,你联系一下,我下次撑船来买几袋酒糟回去喂猪,这么好的猪饲料,啧啧……,南仲砚想着明年年底要安排怀玉结婚,养上两口肥猪办婚事肉就解决了。南仲砚的如意算盘是,儿子结婚后仍在农化厂当他的技术员,媳妇在家中务农,她身强力壮,孝敬公婆,养育孩子,这便是当年农村中令人羡慕不已的半边户(半城半乡)家庭模式。——多年心心念念的还情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想到这里他顿觉心上的一块石头看看就要落地,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欣慰和满足的笑意。

下午三时许,南仲砚怀着喜悦的心情离开加工厂,依然坐李家的渡船过了毛市后河,下船登岸时听到街上一阵锣鼓喧天,随着此起彼伏的音乐和口号声一支游行的队伍呼啸而过,原来是庆祝粉碎四人帮。“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来,来,来,展未来无限美,人人心中春风吹……”国事家事喜上加喜,南仲砚原本有些疲乏的双脚忽然感觉有劲了,踏着游行人群的鼓点兴志勃勃地踏上通往海螺湖的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