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多少不眠的夜晚,抬头就看见满天星辰……”每当我手机特为母亲设置的铃声响起,我便知道阎维文又在替母亲用深情的歌声把我呼唤!
对于母亲的电话,我很纠结:总不希望母亲打来电话,是因为害怕电话里传来我不希望听到的情况;另一方面又特别渴望听到母亲的电话,总想知道她时时刻刻健康平安。然而,就在纠结和矛盾中,母亲寂寞无聊时,却总是喜欢拨弄她那部老年手机,用一双干枯树枝的手拨弄着电话薄里仅有的四个名字:大姐、大哥、二哥和我。她就像在山间拾柴,一支、两支、三支、四支,蹲在炕头点兵点将。最后,总是我“不幸”被点中,进行莫名其妙的袭击。
母亲老了,电话也好像“老”了。不知是中条山险峻阻隔,还是农家院落幽深,母亲那“衰老“的信号总是到不了我这里,有时刚接通,电话就断了,断了再打,打了再断,经久不息,持之以恒,不是愚公,胜似愚公,如此往复,终不觉累;或者是电话通了,她的听力又不好,声音大的能震破我的耳膜,可我说的话,她却一点也听不清楚。总是在万般无奈之际,迫使我不得不一改往日假斯文的模样,扯破了驴嗓子和她喊话,那音量常常是惊得过路人撒丫子就跑。前天又是一通电话打来,终通过不懈的努力,断断续续弄清了她的主题:说她近一段时间吃不下饭了,血压又增高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大脑瞬时缺氧,嗡嗡的,让我两眼发黑,心里发慌。于是,两腿发飘着,赶忙扔下手头的工作,冒着被单位领导炒鱿鱼的“炮火”,一路翻着筋斗云狂奔回家。同时在车上赶紧调动一切有生资源,联系医院、主治大夫、病房……就在我一边做着战前准备,一边快马加鞭,火速回家。等我战战兢兢推开大门,眼前一景让我如遭电击:母亲正精神抖数地和邻家几个老太太打着麻将,为了一毛两毛钱,纠缠不清,吵得不亦乐乎。如此场景,不由得让我头生烟,眼冒火:“妈,你这是干啥哩,故意坑你儿吗”?面对我的突然责难,她总是尴尬无趣的下了桌子,小声嘟囔着争辩:我那想打呀,实在没人支腿啊。都是你的叔叔婶婶,不能不给面子啊。面对母亲这种有困难克服困难,有病痛克服病痛也要“支腿”的大局观和奉献精神,特别是无理还要犟三分的劲儿,我经常和她吵得天翻地覆。每当母亲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她总能拿出唐僧的“紧箍咒”来:不是躺在床上开始发病呻吟,没黑没明,直“坑”得我“头疼欲裂”;就是声泪俱下,痛陈我的种种不孝,怨起来如窦娥“六月飞雪”,怒起来如“三娘教子”,庄重起来恰似“岳母刺字”,搞得你只能认错认输。
也许是含辛茹苦,也许是天道酬勤,我的母亲终在晚年荣膺了她一生唯一的一个光荣称号“病号专家”。她为了无愧于“病号专家”这个光荣的称号,于是千辛万苦终集大成于一身:高血压、冠心病、左胳膊残疾、两只脚伤痛。常常是“感冒三六九,咳嗽天天有”,成了祖母之后,又一个“药罐子”的传承着。母亲老了、病了,就成了一个浑身是病的“老小孩”。 只要是“小孩”,不管是“老小孩”,还是“小小孩”,本质就要撒娇,就要发脾气,就要“坑”人。
母亲“坑”我很具智慧,颇有心计:“语言丰富、表情生动、加之肢体动作相结合,常常是自由发挥,效果极佳”。她“坑”我时间把握的好、节点掌握的好、步骤安排的好,火候掌握得好。比如母亲从不关心国家大事,但她却明察秋毫什么时候是礼拜天,什么时候是法定小长假,在她心里,远比国务院放假办明白。每到礼拜天或小长假前夕,母亲便从山那头分秒不误地打电话。母亲“坑”我,总是掐着日子,很是精确,没事的时候总是一幅无辜可怜的模样,说她好久没上街了,脚麻木地也需要到县医院检查一下,南街上老张的豆腐摊的油茶、油条好久也没吃了,味道不知变了没,那种希冀的表情总是让人无法拒绝。总之,非得把我的假期消耗殆尽,她方才作罢。我们之间的“战争”与“和平”总在伯仲之间。我也是有抓住契机,“反戈一击”的时候。比如,一起进餐的时候,当我一个大小伙子温文尔雅刚刚端起碗筷,五谷粗粮还在筷头踌躇之间,母亲满满一碗面条已经风卷残云,消灭殆尽,开始准备扫荡第二碗。面对母亲这种“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雄伟气概,我不失时机,总是对她进行无情“打击”:“妈耶,你可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什么都干不了,就是越来越能吃了。瞧你一个人的饭量,足足顶你儿子两个,谁能养活的起。”对此,母亲毫无生气之色,总是眨巴着她那昏花的老眼,笑眯眯地告诉我:人老了,全凭一碗饭,只有吃饱了,有劲了,才能好好地“坑”你们姊妹几个“欠债鬼”。
母亲“坑”我,渐渐的“坑”成了一种习惯。一旦一段日子,母亲突然平静了,没有电话了。我心里反而急急地,惶惶的,惴惴不安的。于是,开着车,翻山越岭,急急忙忙朝家里赶。推开家门,看到院子里一片黎明静悄悄,不由得着急起来,大声嚷着:“妈、妈……随着院内树上鸟儿惊的四散,一个苍白头发从后院的门逢里探了出来:多大人了,瞎叫啥呢,叫魂哩!
听到了母亲的嗔怪,我才放下心来。到了后院才知道,母亲最近养了两只大白鹅,有了新的战略合作伙伴,她才把她的儿子忘到了九霄云外。看着两只大鹅神乎其神地踱着方步,申脖引颈对天长歌,把初唐诗人骆宾王的诗情画意铺满一院的时候,我不由得也醉了。母亲告诉我,她这两只鹅一天一个蛋,真正纯绿色的,已经为我赞了好多,让我走的时候都带上,送给城里的朋友。于是,朋友圈便有了我美拍的炫耀,引得圈内朋友点赞不止,口水啧啧涌流不止。
每当晚上和母亲同住一炕的时候,母亲又是祥林嫂般地喋喋不休诉苦,说她整夜整夜的失眠,如何如何的痛苦。说的月上九霄,说的星辉烂漫,说的我睡意全无。然而,话音未落,她便鼾声四起,此起彼伏,回旋满屋,常常是丢给我满屋的月色,一帘的清辉,她却睡得不管不顾、气壮山河。
借着月色,不经意间,看到了酣睡母亲的容颜:近乎八十个春秋的风霜侵占了她的发梢,无情地攻占了她的生命之春,原有的两条乌黑油亮的粗辫子早已被岁月之剪收拾殆尽,一抹触目惊心的残雪抽丝剥茧地啃噬着她发髻少的可怜的一些色素;沉重的岁月磨盘似得把她原有窈窕的身姿压榨越来越矮驼;原有俊美的面庞被时光榨汁机榨尽了所有的青春之水,岁月之河近乎干涸,生命之床以沟壑纵横,交错相间的沧桑向儿子画像。看到如此老的母亲,内心不禁一阵酸楚:我经常埋怨母亲“坑我”,可是又是谁把母亲“坑”成这个样子呢? 从我出生起,因我排行老四,祖母稀罕够了长孙,便不待见我。母亲无奈,常常是把襁褓之中的我绑在她的脊背上,餐风饮露日出而作,披星戴月荷锄而归,终日行进在田间,常年照料着我们兄妹四人和四季庄稼。
白天,她要到地里挣工分,锄草、割麦、打场,样样都干,到了晚上或雨天,也不得闲暇,不是用纺车纺线,就是织棉布,纳鞋底,缝补浆洗,从不知歇。昏暗的油灯影下,母亲嗡嗡的纺线声成了我安然入眠的摇篮曲;黎明时分,母亲左手浑然忘我地摇动着纺车,右手有张有弛地拉花抽线,成为我童年记忆最深的黑白剪影。纺车_看图王.jpg 到了现在,我始终也想不明白,那时的母亲是如何的左手锄头,右手幺儿,“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那时懵懂不知的我,看不到田园风光的旖旎,闻不到稼穑荷香的美味,感受不到饥饿母亲的劳累,只知道伏在她那温暖的脊背上嗷嗷待哺,只知道索取她的甘甜而又不多的乳汁,只知道大哭大闹去“坑”她,临了还要尿她一脊背。那时“坑”她,“坑”的义无反顾,“坑”的理直气壮。
慢慢长大了,就变着样儿去“坑”她。不是上房揭瓦掏鸟摸蛋,就是钻过篱笆打枣偷瓜,不是互搭人梯翻墙进园,偷梨子,摘苹果;就是白天用弹弓打一块玻璃,晚上到房顶堵一座烟筒。甚至,还时不时还与邻村孩子轰轰烈烈地约上几场架,撕脸扯皮地干上几场,不是抓破了人家的脸,撕碎了人家的衣,就是毁了自己的容,坏了自家的裤。于是,本就捉襟见肘的母亲还得拽着我,挥霍着自家仅剩的一点尊严,东家赔礼,西家道歉,临末还得搭配一些物质赔偿安抚平息。
也许和母亲有仇,也许母亲上辈子真的欠我很多帐,无论岁月怎样的恩赐我长大,我还是无时无刻不在追着她无尽地讨债,无尽地“坑”她。上小学了,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装病。小病装大病,大病装重病。因为装病,一则可以逃课,不做作业;二则还可享受家人的特殊待遇,混个好吃好喝好脸色。为此,我总是在哼哼唧唧的痛苦呻吟中,装的神乎其神,装得以假乱真,逼着母亲帮我请假。母亲也从不辨别真伪,总是急急慌慌中把我打造成了学校中的“装病专业户”。然而,一到期末,轮到我在全班考试中坐最后一把交椅的时候,老师第一个找的不是我,而是母亲;老师最严厉的批评也不是我,还是母亲,看着没有文化的母亲唯唯诺诺的样子,我那时竟没有半点羞愧之心。“坑”她,也许成了一种习惯。上中学了,随着个子的渐渐抽条,跑路多了,千层底越来越不耐用了,便天天促催着母亲“抿谷子,纳鞋底”为我飞针走线。
上芮中了,费用加大了,便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天回来取馍的时候,理所应当地向母亲摊出双手,雷打不动地索要生活费和学杂费。坑的母亲又是东家借三元,西家凑五元,说尽了好话,磨破了脸皮。学校里,看到同学们都有一把漂亮的上海牌口琴,时不时地吹出优美的青春旋律,我流着哈喇子魂萦梦绕在百货大楼的柜台上。二十元的金额让母亲为难了好几天,西房织棉布机梭子来回“啪啪”的激荡的声音,恰似母亲内心的激战。为了儿子,哪怕她的儿子怎样的地“坑”她,她即使卖血也要满足他。过了若干年,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如何瞒过父亲拿出这笔巨款,满足我这个奢侈的愿望。为了家里吃的、用的和学费,即使生活再苦再累,再穷再紧,为了帮我完成学业,母亲总是全力以赴地劳动再劳动,节俭再节俭,借钱再借钱。她总是可着家里最后的一块棉布给我做衣裳,她总是滴尽家里最后一滴香油拌在我上学装菜的罐头瓶里,她总是把家里最后一块干粮装在我启程的行囊里,她总是把家里最后的一分钱用在我的学费上。 “坑”她,也许就是一生的母子缘分。无论我的角色如何转变,“坑”我的母亲成为贯穿我一生的主题。记得那年考上了太原一所学校,由于家里仍没有半分钱,为了所谓的青春理想,跳出农门的远大志向,我竟然厚颜无耻地要求母亲和我一起去河对岸她的娘家灵宝去借钱。那次,数十年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以“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姿态,带着我和大姐一起迎风破浪,泛舟壮歌。
到了她那开金矿的妹妹家,除了开阔了洋楼大院的眼界,欣赏到了院中霓虹舞姿的斑斓,晚上混了一餐简饭,一无所获,反而赔了几十元路费。对此,我常常耿耿于怀。经常不顾母亲的内心灼伤,说一些愤愤不平的话。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家里穷,说媳妇成了一个老大难,在哪没有梦想和希望的日子里,我又一次力拔头筹地成了全村仅有的两个光棍之一。作为大龄青年的我,少有媒人问津,偶尔有人牵线搭桥,便也被女方家中的明察暗访最终“古德拜”。为此,我又少不了埋怨母亲,“坑”着母亲。母亲一方面忍受着内心的熬煎,一方面积极努力,动员各方力量,倾尽家中之资,洗尽囊中之物,托人说媒,求人牵线;成家了,我又毫不犹豫地把孩子不管不顾地丢给了母亲,洗洗涮涮让母亲去做,头疼脑热让母亲照看。
就这样,我如一个讨债者,没有半分怜悯地穷追猛打,穷凶极恶地“坑”着母亲。从母亲的青春韶华“坑”她到日薄西山,啃噬着她的青春,消费着她的健康,损耗着她的生命,“坑”的母亲愁白了头,“坑”的母亲昏花了眼,“坑”的母亲病缠了身。现如今,母亲病了,我无法再“坑”她了。母亲开始小孩一般学着“坑”我了。
特别是近来,母亲白内障越来越严重了,便提出了想做手术。去年,母亲在市急救中心,左眼白内障做的很成功。母亲尝到了甜头,便提出了要把右眼再做一下,她要拥抱整个春天。我便带着她又到市急救中心检查了一下,由于母亲年龄较大,眼皮松弛,眼睫毛长倒了。尚大夫建议先到眼科医院做个电解质,消炎静养好再来。母亲回家后耐不住性子,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那种急迫,那种焦虑让人心急火燎。有时正在开会,母亲一个电话打断了我的思路,有时正在午睡,母亲一阵督促惊扰了我的酣梦,有时午夜,一阵刺耳的铃声弄得我心惊肉跳。一个星期,12道金牌,那种执拗,那种执着“坑”的我心烦意乱。有时心里竟然冒出了不该有的念头:母亲“坑”我吆!
前天,为了母亲不再“坑”我,又把母亲接到了市急救中心,令人感动的是大夫们待患者如亲人,让母亲感受到了春天般的关怀和温暖。特别是专家贾大夫面对母亲眼皮松弛、眼角膜极薄的复杂情况下,为了患者重见光明,他医者仁心般地答应了母亲:再难也要帮她做好。昨天下午的手术,按照去年的经验,用母亲的话说,只是挥挥手的事。却没有想到坐在手术室外足足等了一个下午,始终不见母亲的身影出来。直到太阳落下盐池,直到盐湖大道华灯初上,母亲才在护士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一见面,母亲就嚷着说:活了八十岁,头一次让人嚷。不过一会,她又不好意思地解释:“这次可为难了人家贾大夫,人家老头说他做了一辈子白内障,还没有遇到过这样难做的。看到大夫那么辛苦,母亲竟然在手术台上和贾大夫商量,要不别做了,让我出去吧。对此,我哭笑不得:我的老娘哟,你“坑”了儿子,还把人家大夫“坑”苦了。你以为手术台是菜园子呀,上台下台还搞价还价的。事后,才听那个年轻的医生助理说,别人做手术,都很宁静,她却乱说话,加之她的眼角膜极薄,听力又不好,主治大夫让她下巴朝下,她偏偏朝上,让她朝上,她又偏偏朝下,左右不分和“组织”极不配合,导致贾大夫狠狠地嚷了她,她才听话了一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的白内障做成功。
看到了母亲再一次恢复光明,我不能不感激市急救中心眼科的全体医生护士们,感激他们尽心尽责,以高尚的医德,精湛的医术成全了一个耄耋老人的心愿,使她能够欣赏到这个美丽的春天。同时,我也羞愧于母亲“坑”我的一些念头。因为我“坑”母亲于一万,母亲“坑” 我以万一;我“坑”母亲是一生,母亲“坑”我只一时;我“坑”母亲在朝露,母亲“坑”我在黄昏。正如一则寓言如是说:婴儿降临人世前,佛与婴儿道别。婴儿一直在哭:“我害怕,我这么小,什么也不会,多么无助。”佛安慰他:我早已安排好一位菩萨引领你去到人间,她会保护你,照顾你,爱你,等你长大以后,菩萨也就完成了使命,才能回到我的身边”。婴儿停止哭泣,问:“菩萨叫什么名字呢?”佛微笑说:她的名字叫“妈妈”。
母亲啊,原来你就是佛派来守护我一生的那尊菩萨啊。然而,我也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菩萨也有回到佛的身边的时候。母亲已经八十了,我不知道她还能保护我多久,还能“坑”我有多长?但我更清楚,她“坑”我是我的福分,我被她“坑”,是菩萨的照应。所以,在日益苍老的岁月前,我只是祈祷着,母亲能够持续坚强,那羸弱的身体能够突围出百般病魔的围攻。从而“坑”我久些,再久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