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想起去年到无锡给女儿看病的经历,不知那两个小病友现在可好?
1
去年这时,女儿得了一种不太常见的病。
刚确诊时就如五雷轰顶,心里一个劲地问:怎么就落到我们头上?
没有答案。
治好女儿的病,是天大的事。
一家人忧心忡忡,满目凄惶,稍微镇定情绪后,开始到处查资料、加病友群、找医生咨询。时间一长,了解得多了,也慢慢回归理性:只是小病而已,只需一个小手术便无后顾之忧。
人生各种境遇,只是概率问题。活在世上,总会有些小病小灾,只不过这次做了概率里的分子。
话虽如此,容不得半点怠慢,决心找到最好的医生,尽能力做到周全。
提前半年预约、排号,选定了国内这个领域排名前三的专家。
诸事安排妥当后,去年10月成行,去了无锡的专科医院。
2
万幸,医院很不错。
护士个个都很友好,照顾得细致、周到,更难得的是,主刀医生不仅医术高超,为人还很亲切随和。
办妥了入院手续,便在病房安心等待四天后的手术。
整层楼住的都是同一科室的儿童病人,天南海北,各省的都有。家长里面除了有爸爸、妈妈,还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等。
大家的病相似,心路历程也差不多,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做手术,搭腔开始聊的话题自然是自家小孩的病,还免不了要比照一番。
闲暇时间,各家便带着孩子三三两两地聚在护士站或是过道上闲聊,时不时还到病房间串门。
就这样,大家很快熟络起来。
现在还清楚记得几个比较熟悉的家庭:浙江的老金一家,一家人总是笑嘻嘻的,爱开玩笑;广西的西西一家,小姑娘被打扮的像个公主一样;还有河南的轩轩一家,只要看到他们家,就能体会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对小孩的爱意……平时还会互相赠送食物、交换玩具。
时不时回想起这萍水相逢的情谊,让人动容。
最让我难忘的,是同病房的两家人。
3
一间病房,三张病床。一般情况下只会安排边上两个床位,中间空出来的病床应急用。虽说护士第一天就交代家属不能随便睡中间的床,实际上也没有那么死板。晚上查房看见有人,并不会生硬地要求睡到冰凉的折叠陪护床上。毕竟已是秋天,不至于那么不人道。
入院第二天下午,便进来了一位小病友,陪护的是妈妈和外婆。
一家人颇为热情,进门来便笑着打招呼。
我们抱着女儿,也迎过去打招呼。
第一眼看去,便知道这个小孩的情况与其他小孩不一样:额头那一圈比一般小孩要大一号,眼睛向外突出,直直的盯着前方。
我们让女儿拉拉新朋友的小手,可能状态不好,并没有像平常一样主动去拉。
还没等我表现出一丝尴尬,这位妈妈便主动化解了。
“哦,姐姐不要怕,妹妹长得有点怪,和别人不一样,像外星人。”说完,这位母亲便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接着便给我们说起了小孩的病情。
原来,这是一种患病率为十万分之一的先天罕见病。这次来无锡,是小宝宝第三次做手术了。
四五个月大的时候就开了颅,进行了头骨形状的再造——一种复杂的多、风险也大得多的手术。
小宝宝咽喉发育异常,没有吞咽功能,所有的食物都要做成流状,用调羹灌到口中,自然流进食道——这也需要一个复杂的手术来修复。
小宝宝吃的量有限,整个人异常地瘦小。
接下来等着小宝宝的,还有身上多个部位的一系列手术。
听着他们的讲述,着实让人心疼。这么小的一个小不点,却要受这么多罪。
小宝宝的外婆听我们说着,便抹起了眼泪。
接着聊下来,发现我们还是老乡和大学校友,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两家之间并不拘束,小事上互相照应着,慢慢地了解到更多情况。
母亲是大学老师,女儿是二胎,名叫维维。这种病产检发现不了,生下来之后才能发现。
接着说到了发现女儿的病之后的挣扎和四处奔走的经历。
语气虽如聊家常琐事般平淡,但这背后的痛苦和操劳是可以想见的。
但学姐也并未着意渲染这些痛苦,想必早已接受。
相比之下,我们女儿的这点小手术还真算不上什么了。
医生来查房时,对我们女儿的情况也只是简单的交代几句。而对这个小宝宝,则会特别的关照——毕竟手术难度和风险都非常大,医生有压力。
虽说“带她一个人,相当于带三个人”,但在这一家身上,并不会有让人感到悲哀的气息。维维的智力发育迟缓一些,长得跟其他的宝宝也不一样,然而学姐一家并不介意外界的眼光——大方地抱出去玩,别人问起来也丝毫不闪躲。
不管小宝宝听不听得懂,每天还给小宝宝讲故事、念童谣。
“小宝宝得了这个病不是她的错,还是值得最好的爱。”
手术陆陆续续地要做,有些手术还要分几期,一直持续到12岁。最后,可能维维的智力、身体跟正常人还有非常大的差距,但这并不能改变“尽力给她最好”的决心。
她的母亲早就做好了计划:什么时间要做什么手术、要找什么医生都已安排妥当,而且都是国内最好的医疗资源。
外婆跟妈妈的性格差别很大,经常要为宝宝衣服穿多穿少这类事情吵起来。
吵完之后,外婆常常会把目光转到小维维。“我的小维维真可怜,生下来就要受这么多罪。”说完便又要抹起眼泪来。
住院期间,学姐还与一位大学同学会了面,老友相见的喜悦溢于言表。
虽说家里的小宝宝得了这么一种罕见的病,但是并没有改变生活的底色,还是过着有烟火气的普通生活。
3
终于等到自己女儿手术,谁曾想,当天大清早起来一量体温,竟然发烧到 38 度。
没办法,手术取消,医生说:再等一个星期。
小宝宝维维,便在我们前面做了手术。
手术难度很大,进手术室三个多小时后,维维被推了出来。
医生说:手术很顺利,比预想的还要成功。在旁为她捏一把汗的病友们,听完也松了一口气。
麻醉药效还未消退,维维昏睡在床上。因为术后的高烧,原本苍白的脸有些泛红,就像刚从娘胎里出来的小老鼠一般。
每一次手术,于这个羸弱的小生命而言,都是一次重生。
焦急的等待后,第一眼看到维维,外婆禁不住哭喊出来。
“我可怜的维维宝宝啊……”
而学姐,脸上并不见有波澜。认真听着医生的嘱咐,还让外婆不要再哭哭啼啼。
“相比之前和之后的手术,这次只是个小手术,手术成功是好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面对,你这种心态怎么行?”
维维手术第二天,我们便互相道别祝福。
学姐一家三口踏上回程后,开始了下一次手术的准备工作。
4
优质医疗资源有限,等待手术的队伍已排队到后年。
很快,医院又安排了新的病员进到病房。
这是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有父母、奶奶陪同。
小女孩长得很漂亮,有点像混血儿。
一家人一走进来,病房便呈现出不一样的气氛。
大人个个面无表情,目光也并不看向屋内的其他人,更不与我们打招呼。
带来的行李径直往中间的病床上放,全然不顾上面还放着他人的衣服和被子。
看样子,接下来得睡那个硬板床了。
可能是直接从火车站到了医院,还没吃上饭,放下行李后,便把带来的外卖摆在一个方凳上,蹲在门口吃了起来——也不太想着病房里住着的其他人需要进出。
一家人里最有活力的是那个小女孩。
我们女儿做完手术当天,正需要休息。而小女孩一直在床上蹦蹦跳跳,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
看她家大人对此并无反应,我耐住性子,温和地提醒小姑娘说:小美女,不早了,早点睡吧。
小孩依旧吵闹,大人依旧沉默。
我想,他们正处在一种迟钝的状态吧,与外界连通的管道被堵住了。
从仅有的不多的交流中,大约也理解了这一家人异样来自于何处。
小女孩的妈妈,看起来与我们同龄,忧虑挂在脸上。
之前在深圳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但是不太成功,想必对这次的手术能带来的改变也没有抱很大的期望。
“我们这个,手术也动不好了,你看她的手,长得好丑。”小女孩的奶奶也附和道,一边拉起小女孩长长的衣袖,将手从目光不及之处拿出来。
比我们女儿要严重的多,跟维维比,可能又算不得什么。
瞥了一眼我们女儿的情况后,也并不多问。
“你们那个,不算什么”。
可能的确如此,我不知怎样接话。
似乎他们已经认定,家里女儿的这病,是一件悲哀的事情,甚至有些耻辱。在对小女孩儿说话的语气里,时常能听出来这种意味。
“她现在长大了,自己已经慢慢地能感觉到自己有些不一样了”,女孩的妈妈说道,又将小女孩的袖子拉了下来。
“对呀,她现在已经三岁多了,已经有自我认知了,可以正面引导一下,不然可能会对自尊造成影响。”
“哎,没用的……”
我和老婆更不再多言。
女孩的妈妈,偶尔也会在过道里和其他的家属交流。最后的结尾也总归是那一句,“你们的还好,我们这个是最严重的……”
一家人生活的底色,已经被小女孩这个病改变了。
家里的大人,每个人的头上都顶着一片乌云,带走了笑容,抹平了表情,心灵也变得迟钝。
此后的生活,像是变成了让人羞耻的惩罚。这强加而来的无妄的惩罚,是这个世界对这个家庭的亏欠。
这个小家,是一片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这种认知,转化成与外界交往过程中精神暴力。所有与病情相关的交流中,这一家人都透露出这种潜在的诉求:我的境遇已经这么凄惨,其他人必须承认并且认同。如果没有看到这一点,是不公平的,甚至是不道德的。
之前经历的和之后将经历的痛苦,希望被这个世界看到和承认——这是“受难者”对这个世界的要求。
我想,我现在或许理解了:他们心里还在不停问着“为什么会是我们”这个问题。
这个病,已经转化成了心病。甚至,就连人际交往的一些基本规范,也没有心力去维持了。或者,已经不需要去维持了,因为这个世界的亏欠。
受不了病房里的压抑气息,女儿手术第二天,我们便决定离开医院。
留下的一些没用过或者还用的着的物品,全送给了新病友一家。大人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接过,竟谢谢也没有说一句。
5
人跟人如此不同,苦难的严重程度,与之对人心智的摧毁程度并不成正比。那种差一点就完美的心结,就如隔靴搔痒,时刻咬噬着内心,直至溃烂。
维维或许没有健全的机体,但我确信,她会有她的幸福。而另外的那个小女孩,我对她的预见,并没有多少乐观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