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德元年,山海关城外。
南门外十里,白天。
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往日一般,只要没有战事,过往的人总要在这里歇歇脚,无论进城的,还是刚出城的,都有这个习惯。
进城的人更多。还有十里地,歇个脚,在“翠柏茶舍”喝上一口大碗茶,吃一块那位漂亮女老板翠枝亲手烤的地瓜,起程再赶路的时候精气神都感觉好了许多。
出城的人,便更是喜欢在“翠柏茶舍”街对面的“猎鹿酒馆”里小酌与畅谈上阵子,再来个泪眼婆娑的依依惜别。回京复命或者调任进京的将军们,都是要有人送行的,这十里之地送别,举起酒杯,豪饮个痛快才是过瘾。
这里只有打尖儿的,没住店的。因为,白天人多,而作为边塞要地,夜里山海关的大门关得早,这十里铺也是早早就没了人影。一到冬天,这天黑得更早,就更没人会赶在这个点到这里来休息了。
这天快要落雪了,天刚一擦黑儿,路上便除了两家店里还有点灯光之外,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寂静无声。
哒哒的马蹄声,零碎的敲在路上,在空旷的夜色里,传的很远。
“店铺前后百丈之内都是石头地面,马蹄声声,说明人和马都已经上了这石板路,而零碎的声音,说明这马有多匹,但却是跑了长途的,很是疲惫。”
酒馆的伙计李东根,听着掌柜落榜秀才安华山边打算盘,边分享外面的情况,他嘿嘿笑了下,说:“掌柜,还是你厉害,我这才听到马声,听着有十七八匹呢吧。”
“二十五匹马,分成四个小队,中间护着五个人,前后各十人。虽然疲惫,却还是保持着规整的队形。”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中年男子,青冠镶玉牌,蓝色的大褂上精细的织边绣工,一看便不是平头百姓。
掌柜和伙计马上恭敬地叫了一声:“老板!”
这男子便是这“猎鹿酒馆”的主人,萧玉卿。李东根问道:“老板,您说,这个点儿上来了人,他们能进得了城吗?干嘛不在前面镇上休息啊?”
“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说完走下楼梯,冲着大门走去。
掌柜安华山放下手里的笔,对东根说:“别抹桌子了,今晚要有热闹,你怕是没时间去会你的心上人儿翠枝咯。”东根听着安华山的话,皱了皱眉头,放下了抹布,也转脸转向了门口。
萧玉卿的人还没到门口,咚咚的敲门声已然大作。东根想抢上前去开门,却被萧玉卿伸手拦了下来。
安华山也已经从柜台走了出来,脚步轻盈的像漂浮一样的来到了门旁。萧玉卿把门栓向左轻轻的拉开,两扇门几乎同时被猛力的推了开来。
门打开的瞬间,几道寒光一闪,伴着唰唰刺耳的风声,四把钢刀落向了萧玉卿的头顶。叮当的几声之后,李东根和安华山的位置已然来了个对调,东根手里的板凳和华山手上的顶门棍,不知何时抄在手里的,四把钢刀却已经落在了地上。
李东根是安华山收留的一个自称是朝鲜人的伙计,武功相当不错。他游历江湖四处寻找对手比武,十年前已然名噪华北。与其说是被安华山收留,倒不如说是被他的武功和能力降伏、收服。
相遇时,安华山使出毕生绝学,乾坤换花手,是用了三十招,取下东根腰间的玉牌。普通的绿林高手,安华山不用这套拳法,十招不出,基本也就撂倒对手了。
李东根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大人物,安华山的绝技让他认同,这个人就是大人物。之后安华山带他到“猎鹿酒馆”见到萧玉卿的时候,只是喝了几杯酒,他就明白了,江湖绿林的那种种所谓的上乘武功,跟朝廷大内的武功比起来,真的不值一提。
萧玉卿成了他心中最厉害的大人物,他的梦想升级了,就是要向萧玉卿一样,武功卓绝,气定神闲,却隐忍着不与人争高下,认真完成着自己的使命。
萧玉卿此时,面对着刀光翻飞,却连地方都没有动,任由几把钢刀和两把板凳在身前飞舞,落地。他轻轻对门外笑着说:“这人还没进门,刀就进来了,是要来喝酒啊,还是要来取我这小本生意人的命啊?”
门外刷啦的声音不停,阴暗里人群分开两边,一个人头戴尖帽,脚踏白皮靴,身着穿褐色衣服,系小绦,外面大红色的披风。披风在风里发出噗啦啦的声响。
“萧老板,别来无恙啊!八年未见,还活着。我是要人看看,这里边是不是你,如若不是,直接砍死,免得污了老夫的眼,扫了老夫的兴啊。”这尖利的声音,伴着一声轻声的咳嗽,似幽灵一般传入酒馆里,满酒馆都在回荡着回声。
“密语传音!”东根不禁失声叫了出来。随着那人往里走,萧玉卿脚下的碎步也向后踱了起来。
两个人像是保持着中间两尺距离,眨眼间,已然一路进到了酒馆中间,站在最大的一张桌子边上,停了下来。
外面的二十几个人在四个人带领下,呼啦一下也都跑了出来。华山和东根没有接到指示,不知道是不是该阻拦,也只好跟着退了进来。
二人的眼睛却不离萧玉卿的左右,他们在距萧玉卿一丈左右的地方,站住了。他们心里清楚,再靠近也只是添乱,帮不上忙,因为萧玉卿退得很辛苦,以至于都发不出声,告诉东根和华山该如何做。
“谷千户,您一向可好啊?”萧玉卿拱手施礼之后,把桌上扣着的两个茶杯翻了过来,抄起桌子上的青花瓷茶壶,倒上了两杯茶水。
“您这店里,档次可高啊!这雨前龙井,就是在宫里,也一年就百来斤的配额啊。”被称做谷千户的人,端着茶杯轻轻地闻了一下之后,阴阳怪气地说着。
“您见笑了,在下祖籍杭州,家住狮峰山下,还能没点龙井啊。这点茶叶,小事。明年开春我安排人,送去您府上几斤啊?”萧玉卿微笑着说。
“我可不敢收,这要是被,被谁知道了,脑袋要搬家的啊。”谷千户的嘴角抿着一丝嘲笑。
“您是什么人,京城里的大人物啊,谁还敢说您个不是啊?再说,谁又敢说您西厂的坏话啊?我的龙井不到,这云南的普洱和福建的大红袍,也去的不少啊。您是不好我这口吧?”萧玉卿说着,也回来了一个调侃式的微笑。
谷千户冷笑一下,把一本册子丢在桌子上,自己坐了下来,然后对萧玉卿说:“锦衣卫现在都把整个江湖把持了,还会在意东厂、西厂啊。江湖中的有点头脸的大人物,哪个不都承蒙着您萧镇扶使大人的恩典啊。”
萧玉卿看了一眼名册,慢慢坐下身子,用左手掌轻轻一扇,书页便刷啦啦的翻动起来。东根看着眼睛又一次瞪大了,这不就是他只听说没见过的,萧玉卿的三绝之一,“拂柳清风掌”吗?
待到翻完之后,萧玉卿微微地皱了下眉,抬眼看了一眼谷千户,脚底的双脚都轻轻地转了角度,暗地里运起了真气,东根和华山也绷紧了神经。
“我们谷公公早已经不是千户了,已然是西厂提督了。东厂这些年拿锦衣卫没办法,那是当时没给到谷公公机会,现在皇上和刘千岁把西厂恢复了,就是要把锦衣卫和东厂里,像你们这样的奸佞小人,统统的都揪出来。”四个带队的太监其中之一,边说,边指若拈花地翻舞着。
华山和东根的神经已经绷到最紧,两个人准备随时出手,交换了眼神之后,他们明白,至少隔开这二十个太监,使他们不能形成对谷公公的援手,应该就是好的对萧玉卿的帮助了。
李东根心中暗想,没想到这个谷公公的武功和气势居然只在萧玉卿之上,不在其下。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太监,不论武功还是地位,真的是个大人物。
谷公公手里的茶杯还在空中举着,他没有急于动手,不是他怕萧玉卿,更不是自己加上带来的24人打不过这三个人,而是他听到了一个脚步声。
声音很轻,明显不是正常人走路的步伐。这节奏,他听不清,像是时而有,时而无。这有无之间,没有规律。这来人,明显是在展示自己的轻功和深厚的内力。
无声时,这轻功所发出的细微丝丝声,像是风里的叶子。展示内力的时候的声音依然轻盈,却在内力入地三尺之后再发出浑厚岩土崩裂之声。没有这几声闷响,可能谷公公也不会知道,这个人,已然在靠近。
这人功力了得,谷公公和萧玉卿都很快地判断出来,屋子里的所有人,如果一起上,也只能是在一盏茶变凉之间的抵抗。
谷公公头上开始冒起汗来,他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萧玉卿的帮手。
萧玉卿看到谷公公的紧张程度,自己却略略地松了口气,不管这个来的人是谁,至少已经可以断定,不会是西厂的援兵。
开着的门口,人马上就要走进来了,满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回头,只有萧玉卿和谷公公是侧脸对着门口,却也没有转头观察。东根和华山是对着门口的,但是,他们的眼睛也没有去直接观察来人。
他们都是高手,杀人无数,身经百战。他们知道这样的贸然回头,不如不动,至少还有可能自己不是第一个被杀的。况且,还有先前的对手在跟自己对峙着。
酒馆里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他们在对付比自己武功低得多的一群人的时候,都必定是先杀最先动弹的那一个,因为,一定是单子最大的,杀了对后面人也是一种震慑。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华山和东根只在乎萧玉卿的安危,并不太理会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不明身份的高手。但是,他们两个人都留意到,眼前二十四个西厂番子的头上,都已经渗出来了比他们俩头上还多的白毛汗。
此时的这个脚步声,颤动在东根的心头。这个人物比谷公公要厉害得多,确实,而且不止一点。他都不用出场,全场的人却已经全部不寒而栗起来。这是根生连想都没想过的,超乎想象的,另外的一种高度。
东根心里忽然明白,自己,只有已经如此人一般,才可以,也必然可以实现自己的所有梦想。
“小酒馆里,可都是大人物啊!给锦衣卫、西厂的各位大人请安了。东厂在西厂眼里,就那么不值钱?不管怎么说,皇上也没下令要关了我们的门儿啊。”门口的人这一句,等于自曝了家门,东厂,也来了。
谷公公听到他的声音,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而萧玉卿也知道了。这人就是东厂的老大,掌印执事太监丘公公。
此个人心狠手辣,武功神奇,据说是宫里一本武林奇书的传人。两天就前私下来到了这里,是外围的江湖帮派传报的消息,告诉东根,再上报给了萧玉卿的。
谷公公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原先东厂的上司,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跑来了。但是,他却还是故作镇定,毕竟自己升职西厂提督,也算是跟老家伙平起平坐了,更何况,就是东厂不受皇上待见,才重开的西厂。所以,他断定,丘公公就算武功再高,也不敢拿他怎样。
他佯装平静地说:“丘公公,我怎么不知道,您这私下离开了京城啊?”
他的话音刚落,门口的一道参杂着白光的黑影却已经闪到了他面前,在萧玉卿和谷公公中间,已然坐了下来,一位穿着百姓便装的白发老者。
华山和东根都准备要出手拦阻一下,但是,他们的动作虽然是有些跟不上,却也不至于纹丝未动,但是,他们真的纹丝未动。
因为,在动之前,他们眼睛着实看到,那影子略过的时候,刚刚帮着谷公公做介绍,说东厂无能的千户,已然从腰间,齐刷刷的变成了两段。
等影子坐到桌子旁的时候,半截的尸首才开始往下倒去,双腿依然站在那里,随后才倒下。
华山和东根知道,死的这个人武功只是比他俩稍稍弱那么一点,于是两个人电光火石间,清楚现在的情况,并做出了决定,他们最好,也只能站在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