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见
陆时光莫名的睡了一整个白天。
到了深夜他才醒来,许是因为睡得太久头有点疼。他心下纳闷:这完全不是自己平常的作息,可是今天,他完全是睡死过去的毫无知觉。难道是因为初到舅舅家中水土不服?
舅舅林进海年轻时本是一默默无闻的画师,后因一副美人图名扬天下,得到皇家垂青进宫做了宫廷画师。现在年纪大了,培养了几个得意弟子以后回了临安置办个宅子,过起了养老的日子。
陆时光天生坐不住的性子,母亲便安排他到舅舅家跟着学一手丹青,磨磨性子顺便修身养性。
谁知道这才来的第一天,陆时光的整个作息就被彻底颠覆了。
下床推门而出,月盈满院,庭下如积水空明。已是深夜了,万物入眠万籁俱寂。见这月色陆时光只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欣喜步入庭院。
出了陆时光房门,前方就是庭院正门。陆时光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门后有一道影子,月光下一道白光一样闪过。既然注意到了,那他肯定是要追上去。
抓住这道影子没有难度,他冲上去跑了一会就扯住了那道影子宽大的袖子。被扯住袖子那人转过身来,双眸幽深,皮肤在月光下如同镀上一层银色薄纱,一头长发倾泻而下,仅用一根白色绸带松松挽住。白色长裙上呈喷射状的墨点,这图案倒是很奇特。
水墨画一样的一个美人。
那美人盯着他,陆时光讪讪地收了手,行礼道歉:“在下陆时光,刚才误以为是贼人唐突了姑娘,在此向姑娘赔不是了。”说完就行了个大礼。
她开口说话,声音如珠落玉盘:“不碍事。”说完也对着陆时光简单行个礼:“惟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银烛照红妆。”
“小女子银妆。”
二 天下第一
这几天,舅舅林进海也并没有催促他学丹青,只说初到临安就让他先出去转转。陆时光也觉得这样可以,便答应了。只是初到临安,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说起来,那天晚上以为银妆长裙上喷射状的墨迹,天亮了见到她才看清,那墨迹似乎是暗红色的,白色长裙上带着这样的图案很是令人感到疑惑。
“我是什么人,很重要吗?”
这几天他和银妆时常见面谈天,银妆谈吐气质不俗,与他谈笑甚欢。只是陆时光一直疑惑她的身份,毕竟从来没听说过舅舅府里有个年轻貌美女子,问别人,也没有人听说过。
银妆在他房间后的凉亭,斜靠着柱子看着他:“公子要学丹青?去到一个地方,你会见到天下第一的画师。”
天下第一?
陆时光狐疑地看着她,银妆清清浅浅地笑,往他手中塞了一张纸条:“是的,天下第一。”
根据银妆的纸条,陆时光也没有费很长时间就找到了地方。看上去是一个带着小院子的茅草房,但如今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推开篱笆门,依稀看得出院中原本花草茂盛、欣然生长的样子。只是如今已经满地杂草,枯败不堪了。
走过小庭院,推开茅草屋大门,长时间的积灰受到震动飞扬把陆时光结结实实地呛了一把,呛得他直咳嗽流泪。一边进门一边心想,银妆说这里有天下第一的画师,自己又不肯过来,难道是逗他玩的?
室内摆设简单但不失章法,虽然已经积灰厚厚遍地蜘蛛网。挂在墙上的画作,桌上的文房四宝,摆放整齐的柜子,都显示出屋子的主人情趣高雅。陆时光随手在柜子上抽出一副画卷,在桌案上摊开来一看,正是室外小庭院的景色。
繁花似锦,春意盎然。这个地方以前美的如同仙境。这个画师的画作工笔极细,细节也描绘得极好,陆时光甚至能看到躲在叶子底下的螳螂。
这个画师真是观察入微,这样一幅优秀的画作,让陆时光心生好感。翻了一下画卷的落款,日期是十年前,画师落款名是孟鸿。他又一连翻了好几副画卷,每一副都精妙绝伦,堪称佳作。
孟鸿?怎么这么优秀的画师,从没听说过他的名字,真是埋没人才。陆时光心里暗自觉得可惜,在桌上一堆画卷中又翻了一下,翻出来一个本子,粗略一翻,竟是孟鸿生前的日记。
对这个人实在是好奇,陆时光虽觉得窥人隐私不好,还是忍不住翻开阅读。
“她真的太美了。每当看到她在院中侍弄花草的样子,我都在想,上苍啊,我孟鸿何德何能,得妻如此。”
“她总说我是天下第一的画师,我知道,在她眼里,我才是第一。”
“进海又来找我学丹青了,他真的很好学。酒逢知己千杯少,我的好兄弟与我如此志同道合,我定要好好助他。”
“她最近总是咳嗽,不知为何。大夫都换了几个了,不见任何效果。”
“她的病越来越重了,从原本的轻微咳嗽,到如今她已经咳出黑血,却还要把咳了血的帕子悄悄扔掉怕我担心。上苍!为何我不是大夫,为何没有大夫能治好你。”
“上苍!我愿你收走我所有的福报和寿命,只求留住她。”
“上苍没有听到,我失去了她。”
短短几段话,陆时光只是路人看着都莫名觉得心痛。他又往下翻。
“原来进海也一直爱着她,他不是真的热爱丹青,只是想接近她。我们大打出手,我把他赶走了,此生老死不相往来。”
“我好像也快不行了,那就让我爱的丹青,再重现她的容貌,让我死前还能够再看看她。”
“我完成了,画卷上的她。进海好像来了。”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三 真相
进海,难道是舅舅?
陆时光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翻遍了孟鸿生前整个房间,翻不到。他又冲出去把整个庭院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从这破败的房子,日记等种种迹象表明,孟鸿可能已经死去。孟鸿那样深爱他的妻子画卷肯定会妥善保存,但是这间房子他从白天翻到夜晚,毫无所获。
而舅舅一直是默默无名,最后靠着一副美人图名扬天下。至于那副美人图,在舅舅被召为宫廷画师以后就家中遭了贼,被盗后至今不知所踪。
难道那副美人图就是……陆时光摇摇头不敢再想,转身就跑回林家。
回到林府已是晚上。银妆白天待着的那个凉亭,此时她仍在那里,靠着白天靠着的那根柱子,这让陆时光怀疑在他走后,她就一直在原地没有动过等着他。
“你,和孟鸿,是什么关系?”陆时光一步一步走向他,开口问道。
纸条是银妆给的,若不是银妆他不会知道有孟鸿这个人存在过。孟鸿死因不明,银妆这么做无非就是想把事情翻出来,替孟鸿求个清白。所以,为什么要帮孟鸿?她是孟鸿什么人?
银妆站起身,转身直直看向陆时光,最后行了个礼:“孟鸿,是我的亡夫。我怀疑亡夫的死与林进海有关,所以守候在林进海身边多年,只为找到机会,为亡夫伸冤!”
陆时光只觉得好像有一根大棒照着他脑袋来了一下,让他有点站立不住,趔趄着往后退了一下。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开口问道:“那么……为什么选择让我知道,那可是我舅舅。”
她抬起头又向他走了一步:“你不一样。从你进门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不一样。这么多年了,我想赌一把。”
陆时光伸手想摸她那漂亮的长发,却在半空停住了,停了一会终究收回了手:“好,我帮你查。”
陆时光深夜叩响了房门。
林进海咳了一声:“进来吧。”
陆时光进门,开门见山问道:“舅舅,我想看当初让你成名的那幅美人图。”
仿佛受到什么震动,林进海直接愣住,很快偏过头:“那幅画,不是已经被盗了很多年了吗?”
“那么,从您搬到临安,就锁在阁楼里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是什么?见过一眼的下人说东西不大,圆状,长条,您不觉得,很像是被封起来的画卷吗?这么重要一副画卷,按照您平时谨慎的性格,怎么会被盗?若不是因为您的性格,母亲又怎么会让我来找您?”
“放肆!”林进海低吼。
陆时光看着已经发怒却仍旧克制的舅舅:“画上是不是一个,名叫银妆的姑娘?”
听到“银妆”这个名字的瞬间,林进海猛然扑向陆时光抓住他的衣领,额头青筋暴起,哆哆嗦嗦质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她?”
四 画中人是我
两天后。
陆时光走向凉亭,银妆转过身来:“他认罪了吗?”
“是的。”陆时光看着她:“抢夺他人物品和见死不救。”
银妆狐疑地盯着他。陆时光镇定自若地看着她继续说道:“我没有说错,他也没有必要再说谎。那天晚上,孟鸿和林进海起了争执,导致孟鸿气血上涌吐血。爱慕银妆的林进海想抢走银妆的画像,孟鸿自然是不让,但又害怕在争抢中撕毁画卷,于是画卷被林进海夺走。孟鸿气结,心梗而亡。而林进海见此情景,因为害怕,仓促逃跑。所以,他只有抢夺他人物品和见死不救两项罪名,没有杀人。因为孟鸿为你作的画像栩栩如生,所以被林进海作为自己的成名作,成名后便把画像藏起,谎称已经被盗,害怕被他人看出他冒用。”
如果林进海是真正的凶手,怎么可能会让孟鸿遗落下那本对他极是不利的日记。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林进海没打算杀人,但没想到把孟鸿气到发病,他慌乱之下匆忙逃脱,根本没注意到那本日记。
“根本没有下人看到他把画藏进阁楼,只不过因为他平时爱把重要物品锁进阁楼,我就诈了他一下。他因为心虚上了套。”
听着陆时光讲完这些,银妆摇头:“怎么会……”
“孟鸿的死因已经知道了。现在我们来问第二个问题,真正的银妆当初因病而亡,孟鸿亲手把她葬在城外一处据说风景极好的地方,我去了那里,至今那里还有孟鸿亲手立的碑。所以,你是谁?”
银妆表情有些愠怒,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她问道:“你能够看出来我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还需要再问吗?我自然是银妆的魂魄。”
“银妆。”陆时光叫了她一声,声音有些悲凉:“你白天能够行动自如,怎么会是魂魄。”见她也是一愣,说不出话。陆时光继续开口说道:“你是不是发现,这么多年来,你离不了林进海太远的地方,无法去查探孟鸿的死因,而这让你更加厌恶林进海。”
“真正的银妆,生前爱穿一身的白色衣裙,那么,你裙上这些暗红色的墨点是怎么来的?”陆时光深吸一口气:“我前面说过,孟鸿作画完毕那晚,在和林进海争执过程中,被气得吐了血,你裙上的图案,那是孟鸿的血。”
“所以,你明白你是谁了吗?你是从孟鸿那幅画中,走出来的人。你不是银妆,你只是继承了银妆的容貌,因为画作凝结了孟鸿的毕生心血,所以也继承了他和银妆之间的感情。林进海这么些年因为对银妆的爱,总把画卷带在身边,那么从画中走出来的你,自然离不了他太远。”
银妆的眼神在逐渐涣散,这么多年,她唯一的认知就是她是孟鸿的妻子,唯一的信念就是为死去的丈夫孟鸿报仇。而现在,她唯一的认知和信念一起倒塌,她瞬间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
原来自己不是那动人故事中的主角,不过是主角那动人感情的衍生品罢了。
陆时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残忍,他双手握住她瘦削的肩膀:“你不是孟鸿的妻子,但是你可以是你自己,你可以有你真正应该爱的人,你可以为你自己存在着了。”
可是银妆只是把他推开,嘴里说道:“不可能,我的记忆里都是他……错不了的。我是孟鸿的妻子,谁也改变不了!”
尾声
好几天找不到银妆了。
以她的聪慧,只要她想躲起来,没有人能找得到她。所以这么多年林进海从没发现有个银妆模样的女子在自己的身边呆了这么多年。
现在连他也找不到她了。陆时光有些后悔,他承认从他推断出这个银妆并非孟鸿妻子,而是画中人后,他就起了私心。只是不该一下子让她全部知道,他想让她摆脱孟鸿妻子的身份,但是太操之过急了,这个认知在她脑海中停留了十几年,突然打破,对她来说无异于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走水了!阁楼走水了!”有下人仓惶边跑边喊。
阁楼?!
顾不上接着懊悔,陆时光转身跑过去抓住他:“你再说一次?”
下人急急说道:“哎呀表少爷,阁楼走水啦!小的现在要喊人打水来啊!”下人说完挣脱他匆忙跑了。
阁楼里,还有银妆那幅画像,她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要是画像被毁……陆时光不敢再想,转身也跑向阁楼。
已经都晚了。
整栋楼几乎被大火吞噬,但是很奇妙的是完全没有波及到旁边其他建筑物,似乎这场火专门针对这栋阁楼。
银妆。银妆。银妆。不要。
陆时光跑到阁楼前,看着大火就想冲进去,吓得其他下人慌忙拉住他,好些个人险些拉不住。
火光中,好像看到银妆对他粲然一笑,那个样子真的是极美。然后一转身,就消失在漫天的火海里。
只余下陆时光在阁楼外低头,闭上双眼眼泪流过也顾不上擦,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句声音极低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