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三天了,雨水已经没过了门前台阶下的那几株不知名的草,那草本是长的格外旺盛的,每每清理庭院的时候,看到那草一丛丛地长起来,他就格外气恼。总觉得那草好像是在跟他作对似的,可如今,他晓得这丛草怕是不成活了,雨水把根泡烂了,这草哪怕再努力向上生长,都是不顶用的。此后这草不会再恼他了,他倒是不知这是好是坏了。
他望着屋外的雨,雨珠一颗一颗溅落到地上,迸起小小的水花,佛庵里的日子太慢,他总是把日子掰碎了,细细地过,好像这样过活自己就不会老去一样,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白发苍苍。这场雨来得莫名住淅淅沥沥三天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老去了,年少时他能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如今却躲在这小小庭院里,整日跟几株野草作对,果然是不比当年了。
雨势渐小,屋外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奔过来,他揉揉眼,山峦里升起的雾气却叫他虚虚实实看的不真切,正疑惑间,那人扬起声来,叠声叫着蒋先生,这下到叫他晓得是谁了,忙出门迎上去。这孩子不大,八九岁的样子,寺里的僧人都说他是当年住持从山下捡回来的,那孩儿当时尚在襁褓之中,住持见他怀里塞了一串佛珠,只道是与佛家有缘,便带回来将养着。一晃多年了,住持也未曾给他削发,说是等他大了自行决定,于是就算做个俗家弟子,每天做些洒扫的活计。
这孩子急匆匆跑过来,一叠声地喊着蒋先生,蒋先生。是了,他原姓蒋,字胜欲,先世也曾是阳羡大族……
淳祐五年,一个孩子伴着电闪雷鸣呱呱坠地,其父为他取名捷,只盼他的儿子能心想事成,此生不必跌宕。孩子每日玩在乌篷船下,白墙灰瓦间,每日阳光在江面洒成斑斑点点的鱼鳞片的时候,乳娘便匆匆跨过宅子那高高的门槛儿,走出那条郁郁葱葱的巷子,站在粼粼的波光里“捷哥儿,捷哥儿”地喊他,每到这个时候,他便悄悄地躲在树荫里,等着乳娘去逮他出来,他喜欢和乳娘捉迷藏,乳娘找不到他,他便能在家以外的地方多待一会儿。总之,他是有些厌恶这个家的,家的门槛太高,叫他总是摔跤;家的墙太高,叫他总是觉得自己是一只被抓起来的鸟儿,总也飞不出去;家中的父亲总是长吁短叹,说着恨啊恨的那些叫他听不太懂的句子,家里总是闷闷的,比不得外面的逍遥快活。这不,乳娘刚牵着他走进后院,父亲就差人来找他了。
“捷儿,今天读了哪些书啊?”
“回父亲,读,读了《论语》。”
“哦?背来给为父听听。”
“啊?这…君子曰?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不亦”
“捷儿,你可知,我们如今的处境?”
“回父亲,孩儿晓得的,您常说,如今我们偏安一隅,国危矣,金人时时来扰,我们须得居安思危。”
“捷儿,生于蒋家,报效朝廷,这是你的命,是你的责任。你不能任性。”
“…孩儿晓得…”
阳羡多雨,六月梅雨淅淅沥沥,那孩子已长成翩翩公子模样,乌篷船早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少年有了新乐子,约着城中的公子哥儿一起,去瓦肆里最大的馆子听曲儿,喝几两浊酒,醒着便夜夜笙歌,醉了就宿在温柔乡里,好不快活。清醒的时候,他总是透过清澈见底,摇摇欲坠的酒液,透过摇摆不定的红烛,透过迷蒙的红纱罗帐,看着窗外绵延不绝的雨,心想这雨怎么总是不见停歇呢,平白扰得人心烦意乱。他还记得那年母亲带他坐轿出行,他小小的身子缩在母亲的怀里,左右都是软帐,头上又是金顶,让人憋闷,他想以后一定不坐轿,他要骑马,那种高头大马,好不威风!好不神气!如今马是骑上了,可是照父亲的话来说,就是招摇过市,父亲每次见他闯下祸端,都气的吹胡子瞪眼。要叫他自己来说,少年侠气,他也算得个豪迈之人了。雨天容易叫人困顿,他摆摆头,喝完杯中酒,转头又去芙蓉暖帐醉春宵了。
弱冠之年,父亲赠予他一字,字曰胜欲。胜欲胜欲,其实他早没了那么多乌七八糟的欲望,又何来胜字一说呢?弹指二十年,二十年的锦绣年华,不过是家族的余荫罢了,他心中有自己的抱负,若不能穿金甲,剑指金贼,人生还有何意义,这道理,他早早便懂得,只恨他自己一介书生,又少了武功傍身,想来是没机会征战沙场了。他也想有自己的一番事业,于是又是埋头苦读。咸淳十年,当年的翩翩公子得了个“樱桃进士”的美名。那天他走过重重宫阙,高墙掩不住他的一腔热血,他想,这数年的苦读,终于还是换来了这身官服。他再一次扬起马鞭,没了当年的风流,前面等着的是他的妻子,他的家。他变得稳重内敛,那个肆意轻狂的少年,早被他束在了心底。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他其实看的出掩盖在层层宫墙下的腐朽和糜烂,奈何他总是抱着一丝希望,希冀着这个王朝能枯木逢春。然兵败如山倒,总怨不得旁人。那年,元军攻入临安府,隔年,王上便跳了海……汉人总是有些气节的,父亲曾告诉他,蒋家人不可无傲骨,他想,大抵人都如此。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坐在乌篷船上,这船悠悠地打着转儿,他竟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向哪里。乌云低垂,好似随时都能压下来一样,江面除了丝丝缕缕的雨滴时不时偷偷融进去,倒也是一片平静。大雁低飞,细听好似有点点哀鸣,他觉得有一场大雨要来了。这雨丝丝缕缕下了这许多年,终于叫他等到了大雨如瀑的时候。他痴痴望着天,全然不顾船家的劝阻,雨水落在脸上,冰凉彻骨,不觉间眼眶有些热,姑且算作雨水吧,他这样想。他不恨新朝,成王败寇自有个中道理,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堪堪得了个进士,也只承了这两年虚名,实在是郁闷。想来离家已远,怕是再也回不去了,他不由的望向家的方向,可是,家,在哪儿呢?
“先生,先生,这雨快停了,明天指定是个大晴天。”
“你竟不喜欢雨天吗?我的家乡可是常年阴雨连绵的。”
“晴天多好啊,先生,您家要是这么多雨,那那些花啊草的可怎么活?哎对了,我给您带了些吃食。”孩子边说着,边从竹篮里掏出几样东西。
“要说阳羡,哎,算了,你怎会懂得,你还小呢!”
“先生总说我小,我可不小了,我还要好好读书,将来做大官呢。”他一愣,做官吗?做官又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看一个又一个王朝兴衰罢了。那年,新朝派人请他入仕,对他来说国早已不国,又做的是哪门子的官呢。可这孩子不一样,他是不知那亡国之恨的,他总不好去破坏一个孩子的愿望。
“等会儿教你习字吧。”
“好啊好啊。”
屋外的雨渐渐停了,他透过窗棂看外面的一方天空,蓝天被窗格切成了一个一个小方块。他不禁想,这一生凄苦,总归怨不得旁人,来生吧,来生许能一展宏图。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