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隔壁的男人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偶尔在等电梯的时候会看到他，却从未留意过他。只隐约地记得他面容瘦削，两鬓有些花白，每次出门都会穿得很正装，手里总会提着一个公文包。一言不发走进电梯，又沉默地走向车库。他普通得如同一个过客，引不起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的注意。
直到那一个夜色如水，月光温柔地照在我书桌前的晚上，我隐约听到了从他房子里传来的歌声。歌声是悠扬的，一开始我却听不清。而当我忙完，放下了手中的笔，扭了扭那疲劳的脖子，准备将窗户打开得大些的时候，我分明听清了这首不断循环着的歌。我的心不禁颤抖了一下。是的，这是我曾经从妹妹的手机上听过的，也是她最喜欢的那首《父亲写的散文诗》。不过我不喜欢女声的版本，我更喜欢的是李健的版本。
一九八四年 庄稼还没收割完
儿子躺在我怀里 睡得那么甜
今晚的露天电影 没时间去看
妻子提醒我 修修缝纫机的踏板
明天我要去邻居家 再借点钱
孩子哭了一整天了 闹着要吃饼干
儿子穿着白衬衫跑进了校园
可他最近有些心事 瘦了一大圈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首歌的。或许是在妹妹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放着，而我也开始想念父亲的那个的意气风发的年纪吧。那时的我，初涉社会，到处碰壁。那些夜晚，总让我感觉沮丧和迷茫。我记得父亲的样子，我也会想起当年父亲告诉我的坚强与勇敢。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似乎才会理解他。我也会打开这首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或者我就是那个静静地躺在父亲怀里熟睡的男孩，是那个吵着要吃饼干的男孩，是那个有着心事，穿着白衬衫跑进校园的男孩。或者我也是享受过这份被宠爱着的温暖的。但如今，我却压抑着不去想他的样子。
我将窗户打开得更大，打开台灯，关上了房间灯，闭上眼睛，一如以前我听这首歌的样子。那一瞬间，我仿佛回了那个在夜里思索与彷徨的年代。一丝悲伤，油然而生。悠远的歌声中，隐约夹杂着一丝丝的啜泣。这是一份强压着悲伤和痛哭的啜泣，压抑、低沉，又带着伤痛。他是否也在想念着他的儿子？或许是的，正如我那悄然而下的泪珠，是咸的，是湿的。如果他也有儿子的话，那为什么不陪在他身边呢？为什么他宁愿一个独自听着这首歌也不愿陪着他身边呢？如果他没那么想念儿子的话，又为何要反复地听着这首歌呢？他的生命中，有着怎样的故事呢？在他的生命中，又有着怎样的伤痛呢？这些疑问，终究是与我无关。我只希望，就这样静静听着，这样思念着。我无暇，也无权管这个男人的悲伤与啜泣。这首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在这寂静的夜空中一遍又一遍地流淌着。我听得竟然有些痴了，任由时光在空气中，在指尖间，在泪水里，在月光下肆意地流走。
"想一想未来，
我老成了一堆旧纸钱，
那时的儿子已是真正的男子汉。
有个可爱的姑娘和他成了家。
但愿他们不要活得如此艰难"。
我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如今我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但我却没有一个可爱的姑娘和我成家。或者是我的问题吧，但这一切，也是拜他所赐。我的记忆是他给我的，无论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他给了我15年的欢乐与幸福，余生给我的却是回忆。我曾如此地痛恨他，曾如何矜持地拒绝了他陪上的笑脸。我维护着母亲的尊严，同时也掩埋了我的思念。那时的妹妹单纯得那么没心没肺。即使一个人疯玩着也会突然嚷着让父亲来陪她一起。她玩着她最喜欢的煮饭游戏，做好了一道道菜后，一边摆，一边嘟喃着：“这个是给爷爷的，这个是给奶奶的，这个是给外婆的，这个是给妈妈的，这个是给爸爸的，这个是给哥哥的。好了，这个是给我的！“她不知道悲伤是何物，她的哭泣，只是因为得不到想吃的零食，得不到想要的玩具罢了。她偶尔也会在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间来一句：”我想爸爸陪我睡觉！“我假装看不见母亲转过脸的动作，直接对着她嚷道：”爸爸没空！我陪你睡吧！“但我始终知道，她的心里还是想着父亲的。
如今妹妹长大了，她偶尔会跑到我面前，说她已记不起父亲的样子，让我好好跟她说说。我总是冷冷地说句”不记得了“，再漠然地走开。到后来，她也不再问我了，只是会经常翻着相册看。再后来，她肆无忌惮地在我们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首《父亲写的散文诗》。我也不再想提起他，是因为我不想让自己也想念着他。每一个想念的夜晚都很潮湿，而我更希望，每个夜晚都应该如海水拍打沙滩的宁静。我跟着妹妹，喜欢上了这首关于父亲的歌。我也曾经想象过，当我穿上那件白衬衫，套上黑西装，打着晚礼结，挽着我心爱的姑娘踏上红毯的时候，他是否会来到我的现场，微笑地看着我，脸上流淌着幸福与骄傲？但，我却不会愿意看到他，即使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一定会热泪盈眶，任它们顺着岁月刻下的道道皱纹而下，我也可以想象到他眼中的不舍与欣慰。但，我就是不愿意！
“哐当”，这是玻璃瓶子倒下的声音。他怎么了？“哐哐哐......”又是几个瓶子倒下的声音。（他是喝酒了吗？他是喝醉了吗？如果不是，怎么会有那么多瓶子倒下呢？）之后，夹在那歌声中的，还有一阵阵的痛哭声。是的，是痛哭声，是那种没有了压抑了的痛哭，是一个男人发自肺腑的失声痛哭。这不是音乐的伴奏，这是一个男人，或许是一个父亲发自内心的痛楚的表达。我终于，我终于可以确定，他一定是有着儿子的！他一定是很爱他的儿子的！突然间，我的心也开始痛了。痛一个父亲的情怀，痛一个父亲欲爱却不能爱的苦楚，也在痛一个儿子欲恨却恨不起来的悲伤。
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
这是他的生命留下
留下来的散文诗
多年以后我看着泪流不止
可我的父亲在风中
像一张旧报纸
这是那一辈人 留下的足迹
几场风雨后 要抹去了痕迹
这片土地曾让我泪流不止
它埋葬了多少人心酸的往事
母亲似乎也听到了隔壁的声音。她轻轻地敲门进房后，帮我把那打开的窗户关上，转身轻声对我说：“夜深了，天气也凉了。忙完了早点睡吧。”她似乎没看见我拭去泪水的动作，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书桌上的水珠。她转身准备带上门的时候，温柔地对我说：“早点休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关了灯，躺进被子，戴上耳机，打开《父亲写的散文诗》，一遍，一遍地听着。泪水，也一遍又一遍渗进这黑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