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乡散记:心中的桃花源

秦谷深处有人家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五月仲夏,星城长沙归途中,与妻子说起桃花源,一旁的儿子便默默地背诵着《桃花源记》来。妻儿悦,说愿一往睹之。车至常德桃源,便携妻带子慕名而往。

傍着沅水溯流而上,沿着秦谷溪涧边的蜿蜒青石小路,在丛林里穿山越溪,循着渔人曾经走过的山间小径,迈入桃源深处,探寻渔人所见之境。

秦谷入口,一座巨大的石门牌坊伫立于前,“世外桃源”四个遒劲有力的书法大字雕刻于上,传说这便是千百年前陶渊明《桃花源记》记述之地。

入秦谷,便已闻听有山涧自上而下的哗哗流淌声,轻轻地,无惊无忧,很自然,很亲切,和我在老家乡下听到、看到的溪水没什么两样,一样不知它的源头缘于何处。其实也不必究其源头,山间之溪水,源头自然不是唯一的,而是众多的山泉之水汇集而来。

这山泉之水,也从来不问将流向何方,它们只知道尽管向下向前流着,似乎在追寻它们的诗与远方,虽然这个诗与远对于它他永远是个未知之谜。这一如人之生于世,前面的路,依然是永一直向前,尽头便是曲终人散,叶落归根。但向前行,别问终点,如此就好。

又向前行,爬至半山之上,向左穿越了一天然山洞。好事人在里装上现代的灯光幻影,黄红蓝绿,交替成景,似乎让人穿越回到了晋时。穿越一词,从书里到书外,从线上到线下,让档子现代人玩到了炉火纯青这境,不得服。

穿越这天自然之洞,以为回到了现实,没想到却来到陶渊明笔下的那幅乡村画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一边感叹陶渊明笔下的乡村画卷之美时,不禁觉得自己似乎真的穿越来到晋时田园。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此山中”。武陵群峰间的桃花源,不是一两座山,而是一片绵延的群山,方圆数十多平方公里,置身其中,不知是在何处?似乎已入秦人之境,古树参天,修竹婷婷,寿滕缠绕,花草芬芳,间或有石阶曲径、亭台牌坊数处。

既已迷途,索性就在山谷溪涧里转去。这山间里,总会给予你意外的惊喜,常常是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便会迎来“柳暗花明又一村”。

累了,坐在林荫之下的青石上小憩一会;渴了,便俯身痛饮路边之山泉。妻儿说,我们不着急,大不了我们就这里山间农家里借宿一晚。其实在这大深山里,这里的农家常常将自己的房舍装修一新,冠上雅号或言某某客栈,或称某某民宿。

于是我们仨,便在一个刺绣坊里小憩下来,妻儿进了屋去,在那个偌大的院子里,有一张竹制的方桌和竹椅,我便走了过去坐了下来。闲来无事,便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本书阅读了起来。

阅读间,陶渊明——这位靖节先生不禁闪进了我的脑海里——

他父亲早死,家里贫困,一生曾做过几年官。他质性自然,仕途上常常不愿以心为形役,又不愿意为五斗米而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因而解绶去职,过着躬耿自足的田园生活。

他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他性嗜酒,但家贫,不可常得。既做官也做过农夫的他,其实日子过得很是清苦。然而他自视清高,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安贫乐道,忘怀得失。

说他是官,他不会也不愿溜须拍马,不会也不愿阿谀奉承;说他是农夫吧,又不像农夫那样安心干活,总是心猿意马,不得安份。

陶渊明说:“少年罕人士,游好在六经。”陶渊明很小的时候,被家人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像曾祖父陶侃一样,从普通人开始,混到社会的高层,成为人中龙凤。因而,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

在没有科考的时代,很多人通过“清谈”来突出自己。为了清谈,读《老子》《庄子》的人很多。可是陶渊明却不热衷清谈,而是习惯了读自己喜欢的书,说自己喜欢的话。因而,他和社会,显得格格不入。

陶渊明很是任性,一不爽就辞职,一直特立独行,世外桃源,便是他的诗与远方的梦。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陶渊明在亲戚的帮忙下,投靠了王凝之,做了江州祭酒。可是陶渊明不懂得侍君之道,在他不能随意批评王凝之时,愤然写下“不堪吏职”,欣然离去。

后来,陶渊明投靠了桓玄,也受到了器重和重用。可是,陶渊明在反复书为桓玄写“歌功颂德”的文字时,他越发觉得,自己在做着“身不由己”的事情,他又选择了离开。

在彭泽县的时候,陶渊明也想过要干一番事业来,可是他却再次遭遇了职场的潜规则。一次,督邮来检查工作,他准备去汇报一下工作情况。可是身边的工作人员却提醒他要“束带见之”。

按照当时官场潜规则,但凡见比自己职位高的官,不管上级能力、水平如何,也必须着正装,精心准备一番,打扮好自己,才能去见督邮。汇报时要把自己所在的地方,所做出的政绩,添油加醋好好表现一番,同时也得好好研究前来上司的喜好,好好接待好,增加人与人的感情。

然而,陶渊明不是这样的人,他这样一个要务实的人,怎么能适应这虚伪的官场。最后,也只好选择“挂印辞官”。从此,陶渊明辞职去这县令一职之后,便再也不涉足官场,不涉足政治。

若干年之后,晋朝灭亡了,善于清谈的时代结束了。那些总是夸夸其谈、争夺利益的人,已经被人淡忘了。唯有陶渊明,仍旧被人牢记。

北宋文豪欧阳修说:“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

当冬天来了,树叶落了,才知道松柏的精神。当繁华过去了,人情淡了,才知道独处的曼妙。不合群,不是逃避生活,而是想逃避那些“庸俗”的人,“庸俗”的事,“庸俗”的环境。

千百年来,桃花源咸集文人墨客,忙煞古今游人,陶渊明、孟浩然、王昌龄、王维、李白、杜牧、刘禹锡、韩愈、陆游、苏轼等都留下许多珍贵的墨迹。

虽然长久以来,一些好事者,为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正宗遗址争个不止不休,让桃花源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梁启超说,自然界是陶渊明爱恋的伴侣,常常对他笑。其实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究竟是哪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陶渊明这个人所留下的千古名篇,重要是陶渊明认知世界。

在这里,土坯茅屋,男耕女织,人们活得真实自在安然,这里的人间烟火,没有尔娱我乍,没有官官相护,没有欺男霸女,没有欺行霸市,单纯一如那山间流动的溪水,明净透亮,汩汩作响,淙淙而下,不紧不慢,不争不抢,不急不燥,不做作,不做秀。是那么自然,是那么的纯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禅宗寥寥数字道出了人世的本质。在古印度的瑜珈典籍有句话:“你的身体是心灵的庙宇”。庙宇里供的神就是你的心灵,神经常在庙宇就华丽;经常爱护你的庙宇,你的心灵就更加强壮。

人生,不过三万六千天,又何苦执着一条路走到黑呢?执着如韦庄,他说: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屈原执着,纵水汩罗;渊明执着,穷困潦倒;五柳执着,衣不蔽体。

我想,桃花源里一镇一水,一山一溪,一花一草,不就是靖节先生参禅悟道之观照吗?观照自我,能上能下,能进能退,能屈能伸,一强一弱,这不就是人生的哲学吗?

及时回头,另辟他途,总会有“山重水复凝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风景线吗?活着,看淡一切,乐观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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