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明朝盛衰走势,最引人瞩目的可以说是明初永乐到仁宣的盛世,可惜自从土木堡之变,明朝的繁盛一路直转朝下,跌入谷底,直到嘉隆万时代,天资英才,政坛风起云涌,此时的世界悄然开启大航海时代,明朝的璀璨华光在内外隐忧下走向暗淡。当张居正走向内阁首辅之时,却开启了明朝后期衰微之势中的十年盛世。
这是一个转折的时代,也是高潮迭起的时代,胸怀远大的政治家们在这一时期的浪潮中翻云覆雨,张居正,可谓其中的佼佼者。
那这位在万历年间,说出“我非相,乃摄也”的铁腕首辅,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荆州江陵神童出
嘉靖四年五月初三,张居正出生于荆州江陵的一个秀才家门。这等大人物,出生也伴随着一些颇有意象的传说。据传张居正的曾祖父夜中梦到月亮落在水瓮中,光亮满瓮时,一只白龟浮出水面,因此幼时张居正有了“白圭”之名。
自幼起,他的聪颖很快被周围人所知晓,五岁读书,十岁通经义,“神童”称号加身。在荆州府处应试前夕,荆州知府梦到玉帝转托玉印,正是第二天他所见的张居正,知府大惊,将张白圭改名“居正”,张居正小小年纪已是名震荆州。
“大司寇东桥顾公,时为敝省巡抚,一见即许为国士,呼为小友。每与藩,臬诸君言:此子将相才也。昔张燕公识李邺侯于童稚,吾庶几云云。又解束带以相赠曰:子他日不束此,聊以表吕虔意耳。”
当时的金陵才子,湖广巡抚顾璘,甫见到张居正就称他必为相才,并将自己的束带赠送于他,但暗自将十三岁的张居正中举志愿取消。顾璘认为张居正可谓大才,但若如此之早中举引起天下轰动,恐怕阻碍他以后的发展。于是,张居正在三年之后中举,顾璘寄言张居正,望他不要只做少年大名的秀才,要以远大抱负,直追伊尹,颜渊。
张居正心怀感念,终也不负所望,嘉靖二十六年丁未,中二甲进士,选庶吉士。
嘉靖,隆庆,万历年间的官场沉浮
张居正入仕的这一年,是嘉靖年间。在这之前,大明王朝自经过惨烈的土木堡一役后,元气大伤,一路走向衰微,正德年间的宸王动乱又将这种衰颓加深。
嘉靖是位极聪明又玩弄权术的皇帝,甫上位的他就经过大议礼事件展露极深沉的城府,而他在位的数十年间,杀害忠良,偏好修醮青词,重用奸相,弄得朝政被一股修道之风笼罩。嘉靖帝的清虚学道和把控朝政使得内阁朝局更加险恶不堪。
张居正就处于这样的一个政治局面当中。上位者迷信道学,二十余年身居后宫不见朝臣,一切革旧除新的政策无从说起。而无论是夏言与严嵩的政治斗争,或者严嵩父子把控内阁,身为小小翰林院编修的他都是无可奈何,也无用武之地的。
青年的张居正,胸腔被远大的抱负充斥却无处可用无处可使。他忍不住吟诵道:“山川一何阻,云树一何长。安得随长风,翩翻来君傍。愿将云锦丝,为君补华裳”,青年豪迈的志向还未来得及转为深沉的城府,只透露出志在宰辅的气象。
可惜这一时期的他无论对时局朝政拥有怎样的见解措施,都只能将一腔抱负转为不痛不痒的锦绣文章。
当内阁被严嵩父子一手掌握,徐阶在权奸面前显得唯唯诺诺,三十岁的张居正为这种抱负所压抑,便想着扬长而去,退隐林下,临走前给自己的老师徐阶留下一封略带讽刺的信,“近年以来,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论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
但作为心怀理想的政治家,对朝局变化的热衷难以磨灭,无论他身处山林何处,眼见着奸人当道,国政乱象,心中始终藏有不甘。终于,在离开三年后,他仍然选择回到京城,愿将自己的一生投献于政治生涯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再次入仕时,朝局仍然是老样子,严嵩父子把政,徐阶隐忍不发,但这次张居正耐心地隐藏幕后。之后国子监中,出现另一名日后同样非同凡响的人物——高拱,此人身为裕王府长达九年的侍讲,与裕王爷关系匪浅。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三人也就成了嘉靖末年到隆庆年间最为重要的角色。
他们在幕后静静等待着严家的倒台,终于在嘉靖四十年,因永寿宫修建一事,徐阶得恩宠,大内又因蓝道士一事引出严世藩的诸多罪行,借弄父权,搜刮民脂,败坏纲纪等等。严嵩父子的政权在这一时期倒台。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裕王朱载垕登上皇位后,徐阶,高拱,张居正三人的关系显得密切难分。这三人都是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对于朝政都有自己的理念与眼光。张居正入阁还未有足够资历时,高拱与徐阶的矛盾日益加深,这一回合中,徐阶作为首辅得到举朝的袒护,是赢了,但登上皇位的穆宗对身边这位一直劝谏的首辅并无好感,仍然信任之前王府的侍讲高拱。
于是徐阶在一次谏言无效后提出退仕之意,正和上意。而后高拱被召回内阁,虽然张居正在其中推波助澜,但二人关系十分微妙,徐阶与张居正亦师亦友,张居正与高拱对互相的才干总有惺惺相惜之感,而高拱与徐阶却在这段时期的权力斗争中有了罅隙。终究,两人有着同样的经世治国之抱负,在内阁掌权中免不了一番对峙。
这段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内阁政治漩涡中,虽然有着不断的倾轧争夺,徐阶赶走高拱,又被高拱反胜一筹,张居正赶走了高拱,但几人的政治理念都得以不同程度的延续。
穆宗在位六年逝世,其后神宗朱翊钧登位。高拱不太瞧得起这位年仅十岁的小皇帝,这就给了张居正一定的反攻机会。司礼监冯保回禀太后以及小皇帝有关高拱傲慢的言辞,“十岁孩子安能决事”,这是张居正在背后谋策,他与冯保联盟,借此将高拱赶出内阁。
隆庆六年之后,张居正成为内阁首辅,此后开启了他正式的政治蓝图,他将把自己的生命奉献于此,只为将他所看到的国家沉疴弊端一一肃清,而他的理想可以用两句佛偈表示:
"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
以雷霆手段摄政十年,鞠躬尽瘁偿宏愿
宫中是年幼的少主和孤寡的太后,小皇帝与两位太后因张居正在新旧朝更换时的艰难之际保障了皇室的利益,对他有着十足的尊敬,而且他还是作为帝师的存在。所以万历之初,小皇帝与他之生母慈圣太后,放手将朝政大权交付给“张先生”,张居正身兼首辅与帝师两职,再与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联合,也就真正成为这个王朝说一不二,权倾天下的人物。
万历初年,张居正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针对嘉靖年间的颓弊之治展开一系列的措施,政治吏治上采用考成法控制六部官员,教育学风上不得滥言清谈,财政上开源节流,“不加赋而上用足”,土地田赋中清丈田粮。
种种推行的改革措施都是以他十分现实而独到的眼光来施行,而且不得不说对于这座国家机器都有着重要而有益的变化,这样改革的力度也开创了万历初年的良好政治局面。一向对张居正的专制强权有所诟病的文学家王世贞有着这样的评价:
“居正之为政,大约以尊主权,明赏罚,一号令,万里之外,朝下而夕奉行,如疾雷迅风,无所不披靡。”
从隆庆六年到万历十年,他所创造的政治局面眼见着逐渐廓清国家积弊,成就十年的盛世光阴,在这之前是弊端积重的混乱,在这之后,万历皇帝葬送改革局面,仍然混乱不堪。放眼明朝历史始末,这是真正夹缝中的盛世十年。
可见张居正在位期间确实是将自己曾经的抱负一一付出实践,他的改革力度之大,已成雷霆之势,使得大小官员无不秉公执法,“大小臣工,鳃鳃奉职,中外淬砺,莫敢有偷心”,同样,这种专制之下也使得憎恶他的人恨到了极致。善者将他比之为伊,周,恶者将他比之为温,莽。
功过如何,总有人评说,原与张居正有仇怨的李贽在他死后遭到清算时,曾言:“江陵宰相之杰也,故有身死之辱。”
以张居正的谋算可能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身后这等下场,但一切都符合了他早年的宏愿。
他曾借曾祖父之言喻己身之理想:
“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吾无间焉。此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欢喜施与,况诋毁而已乎”
鞠躬尽瘁以偿宏愿,开创出改革新政的朝局,只可惜,还未来得及拼补最后的蓝图,一切嘎然而止在万历十年。
功在社稷,身后差点剖棺戮尸,罪在几何
万历十年二月,张居正身染重病,十余年来的政权与家国天下都已无力考虑,不久就病殁,享年五十七岁,万历皇帝赐谥文忠。
一切的恩怨是非并没有随着他的死亡而消没,不久,他的改革政策被神宗一一取消,家产被抄没,举家流离遭难,甚至差点落得剖棺戮尸的下场。
张居正缠绵病榻前还得到神宗殷切的慰问,“闻先生糜饮不进,朕心忧虑,国家大事,当为朕一一言之”,何以离世之后不久就得到如何惨烈的下场?
万历之初,小皇帝和太后对张居正的倚重是明显的。慈圣太后曾耳提面命神宗,一定要听从张先生的教诲,站在小皇帝面前的是身材颀长美髯须的帝师,张居正的形象太过高大,使皇帝的内心充满敬重和惧怕。
张居正作为神宗的老师,将他一心引向正途来培养,书画骑射不得深沾,一心只能攻读帝王术。据称一次神宗在读《论语》中将“色勃如也”的“勃”读成“背”,引来张居正严厉的斥责,其威严厉色引得神宗惴惴惊惶,这样的威权钳制同样在幼主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漩涡。
张居正的专横强权同样体现在多次干预神宗的行动以及慈圣太后的想法,宫府外朝一应莫不听从,他之彪炳威权可以称得上“威君严父”,而张居正对朝臣如此评价也并无驳斥,甚至多次坦承自己心语,“我非相,乃摄也。”
功高震主自然会留下隐患,尽管他早已察觉,常想起史上霍光,宇文护等人,心中惴惴不安请求“乞退”,但未得到皇帝批准。而他最终也没有想到,生前神宗对他尊重有加,身后演变成无可收拾的下场。
神宗对张居正的威权早已产生极大的阴影,即使张居正已死,朝廷还笼罩在他的影响之下。加上朝中反张势力愈演愈烈,列出张居正各种罪状,譬如敝主殃民,任人唯亲等等。
神宗起先说“有十年辅理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以全始终”,后来因清算运动的演化,张居正先前夺情事件和二子及第埋下的祸根,使得朝中言辞激烈,神宗对张居正的好感已逐渐转向厌恶。以一个皇帝的身份而言, 怎么能允许自己的权力在十年岁月中被他人所钳制,神宗终究是嘉靖皇帝的血脉。
先是张居正十年呕心沥血的举措一一被取消,所有的改革前功尽弃,后来,上柱国,文忠公谥被诏夺,这时,离他去世不过九个月。最后在辽王妃鸣冤所写的“万千金宝,尽入张府”,使神宗下定决心,抄没张居正家产,褫夺其子官职。
所有为之求情的人都得到惩罚,神宗大概在一一推翻张先生的所有存在中得到了快感,终于脱离了这个人的影响,而且这个人所说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冠冕堂皇,巧弄权术罢了。
“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本当剖棺戮尸,仅仅因为他多年效劳,姑且加恩宽免。”
这场清洗运动的惨烈下场是,荆州江陵张宅被封门,里面的张府人员在惊惶中饿死十余人。最后在严刑拷问当中,张居正的两个儿子,敬修留血书自杀,懋修投井绝食自杀不遂,留得残命。
敬修血书曾言:
“窃先公以甘盘旧眷,简在密勿,其十年辅理之功,唯期奠天下于磐石,既不求誉,亦不恤毁,致有今日之祸。”
吾母素受辛苦,吾妻素亦贤淑,次室尚是稚子,俱有烈妇风,闻予之死,料不能自保。尤可痛者,吾有六岁孤儿,茕乾在抱,知亦不能存活也。
其书沉痛泣血,令人扼腕,终究,张居正十数年的政权以如此惨淡收尾,整个神宗一朝无人再提张居正之功劳。功过是非,恩恩怨怨,大多只能留给后人评说,就如这场惨案,直到熹宗天启年间才得以昭反,留给后人无尽叹息。
历史长河的影子摇摇曳曳,今人观之,总如雾里看花,复杂的人性常常在史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事情并非非黑即白,人性并非善恶两分,当所有人困顿于时代的局限当中,那些发心济世,为天下先的目光卓越者,总该为后人赞叹。
就如太岳这般人物,他并非圣贤,不图圣名,只求诚心进取,以已身谋家国,功过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