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梦中,忽然梦到了姥姥。
还是那么慈祥的面容,还是三十多年前我记忆中的模样。她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我,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那双因为失明而无神的眼睛,在梦中变得清澈明亮,充满着慈爱。虽然她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但我却感到被她深深的爱所笼罩着。
醒来后,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对姥姥的思念,像开了闸的河水般奔涌而至。
1
在我的记忆中,姥姥是一个善良宽厚的近乎懦弱的人。她从来没有和别人高声说过话,不论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从不抱怨。
姥爷在母亲十多岁的时候去世了。姥姥一个人拉扯着尚未成年的大姨、母亲和舅舅,靠开香油坊维持生计。日夜的操劳,还有过度的伤心流泪,姥姥得了严重的白内障。她一直不舍得花钱医治,拖来拖去,在大姨出嫁后,她的眼睛就逐渐失明了。
我记事的时候,姥姥已经失明十多年,舅舅也已经成家了。姥姥平时跟着舅舅生活,每次放假我去舅舅家,很少看姥姥闲着,纺线、做饭、扫地,她都摸索着尽量去干。有时候线纺得接头太多,做饭时柴火烧的过旺,扫地时碰翻了家什,妗子看到后,还会对她数落一番。而她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吭一声。
她的身上,时常有磕碰留下的淤青。我埋怨姥姥闲不住,她却总是摸摸我的头,说:“能干一点是一点,光吃饭不干活,那不成了别人的累赘了吗”。
2
每年冬天,母亲就把姥姥接到我家里来住上一段时间。那段日子,也成了我最幸福的时光。
我们姐仨中,姥姥最疼的我。每天晚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写完作业,我就早早钻进姥姥的被窝,听姥姥给我讲“瞎话”,从皮猴子精到田螺姑娘,虽然姥姥没有文化,可各种各样的故事从她的嘴里讲出来,总是那么生动,害的我半夜醒来的时候,经常心惊胆战,总担心皮猴子精会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
冬天时,我的手脚总是冰凉。躺在被窝里,姥姥攥着我的手,让我把冰凉的脚丫放到她的腿上。因为姥姥是小时候裹了脚的,她一直不愿意让我触碰她被缠裹的变了形的小脚。就如同她从不愿意向我展示她的苦痛一般。
那时候家里又没有表,学校五点多要上早自习。为了保证我不迟到,姥姥每天早上都听着家里公鸡的打鸣声叫我起床。有一次,家里的公鸡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比往常早了大半个时辰就打了鸣。我迷迷糊糊被姥姥叫醒,背着书包往学校走。看到黑乎乎的胡同,觉得有点不对劲,等走到学校一看,学校里也黑洞洞一片。
折回家以后,又过了好一会,才听到有人出门的声音。
姥姥为此还内疚了好几天。以后早上再叫我时,不光听自己家鸡叫,还要听到别家的鸡也叫了,才催我起床。
3
小时候的我特别倔强,并时常因此挨父母打。每次被打时,姥姥一边拉着怒气冲冲的妈妈,一边苦口婆心地劝我认错。而我总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惹得妈妈更是怒火中烧。当笤帚疙瘩批头盖脸朝我打来时,瘦弱的姥姥根本拉不住暴怒的妈妈,她就直接把我拖在身后。在妈妈拖拽我的过程中,因为她的小脚站立不稳,好几次差点被拖倒,才让妈妈住了手。
在我每次被打后,她一面心疼地抚摸着我挨打的部位,一面又劝导我不要太倔,告诫我做人要学会低头认错,不然一辈子都要吃亏。
4
姥姥去世那年是73岁。我已经上了初三。
得知姥姥去世的消息,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淌。去找老师请假时,竟然泣不成声,被老师安慰了半天,才走出了办公室。
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姥姥离开的时候,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这些年来,我不敢去给姥姥上坟。我怕上坟回来,自己会陷入到思念的长河中,难以自拔。
去年五月,我们姐仨人商量了一次缅怀家族先辈行动。我们驱车来到老家,找到了姥姥家族的坟墓。从墓碑上,我看到了姥爷的姓名,可姥姥却只是“宁岳氏”。
我问母亲姥姥的姓名,母亲说,那个时候她们从来不问大人姓名,只知道姥姥姓岳。
善良一生,辛劳一生的姥姥,她的后辈们,竟然无人知道她的姓名!“宁岳氏”,成了她一生最后的称谓。为此,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
人生尽头,生命归处,对于每一个匆匆的生命过客,怎样的一个生命代号,又会有什么区别呢?当某天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个想法时,心中顿觉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