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姑娘,住在玉京,有一个公子,住在上盟,姑娘姓宋名岚,乃大宣朝将军宋砚小女,公子姓姚名苏珩,乃大宣朝神甲宗本门弟子。这二人,相隔千里,本该此生,不得相遇。然上天怜悯,不肯叫这对有情人错过,于是,他为二人,在上盟去往玉京的必经之城,凉城,安排了一场相遇”
抱着兔子灯,趴在矮桌上的姑娘问对面的白衣公子“然后呢?”
白衣公子俯身,吻了姑娘的额头,眼中尽是柔情缱绻。
“然后,那位宋姑娘偷走了姚公子的一颗心,公子便娶她为妻,罚她一生一世,待在自己身边”
从此,山高水长,千里远行,两颗心上,唯余彼此。
壹
宣朝有机关师,可操控机甲,行动灵巧,威力难测。
这是宋岚第三次踏入这座府邸。
府邸的主人姓姚,乃凉城首富,宋岚不知其富几何,只观姚府正门一对玉做的石狮子,再观其格局,大气不失精致,内有亭台楼阁,九曲回廊,最妙的是那座九层阁楼,外形观去,似一盏孔明灯,每层檐角挂上一只兔子灯,由远观去,整个阁楼笼着一层朦胧的红纱。
三日前,宋岚第一次见到那座阁楼,就由心而生一种好奇,这好奇不强烈,只淡淡地,偏又无法摆脱似地,撩拨着她的心。
于是,一连三日,宋岚偷偷潜入府邸,飞上一个个屋檐,静静观察姚府内部的格局与巡夜规律。
连续观察了两夜,宋岚并不感到疲惫,反倒越来越兴奋,像是面前有一件无价之宝,迫不及待地想去染指它。
宋岚确定好计划后,意识到藏在自己身体里,一股莫名的兴奋,然后,发现自己睡不着,索性不管不顾,叼着根刚从厨房偷来的胡萝卜,躺在屋顶上想姚府的主人是多么多么的怪,大大的厨房里,没有肉,没有米,只有一筐筐胡萝卜和一笼素馅饺子。
白日刚下过一场雪,整个天地一片白,宋岚躺着的屋顶却是一点雪也不曾留,准确来说,是整个姚府里,一片雪也无,干干净净,仿佛白日里的雪,不曾降临人间。
第二日是冬至,姚府的下人早早就起来忙着洒扫,装饰精致华丽的屋檐、回廊,厨房里也忙着准备主人家的吃食和晚上过节的饺子。
宋岚昨夜离开姚府时,已是丑时将尽,天将明未明。
再探宋府,已是亥时,夜阑人静之夕。
此时的姚府回廊上还挂着白日里挂上去的兔子灯,由远观去,一排排的兔子灯,仿佛一个个俏丽跳脱的小兔子,迎风而动,神态可爱,舞姿轻盈,真假难辨。
见此情景,宋岚竟有点想笑,这个姚府主人真是个妙人,若不是因着身份之别,以及自己将做的事会惹怒对方,她真想多待几日,说不定有机会,与之谈笑一番,也好为以后清静的日子,添点美好回忆。
想归想,正事可不能耽搁,她与这位妙人注定不能做谈笑之友了。
宋岚自袖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册封上书四个大字:第一女贼。
没错,宋岚是女贼,这本册子便是她记录偷盗之行所用。
之于为何做贼,宋岚自己也回答不了,她只晓,自有记忆,这本册子便藏在她袖中。
她以为,册子上记录的尽是偷盗之行,且作案地点都在凉城,于是,她的身份便是女贼,于是,她成了凉城的第一女贼,继续行着偷盗之事。
姚府,是宋岚的第十个作案地点。
只是,她不会想到,姚府,将成为她偷盗生涯中,最后一个作案地点。
贰
姚府内部建筑的整体格局,呈回字形,由正门进,是前院,两侧的亭台楼阁掩映在一排排巍峨的高树下,进了前院则是前厅,前厅后面是主院,主院接着九曲回廊,九曲回廊连着整个姚府,其中道路之多、绕,令人眼花迷路,哪怕是手握一张姚府平面图,也未必不会迷路。
也许是主人家自己也觉乱得离谱,故建最高的那座阁楼时,将其放在回字的正中心,如此,不论府中道路几折,总能根据正中那座阁楼的位置,判断自己的位置。
宋岚便是如此想,故而初探姚府时,才没困死在府中。
略过挂满灯笼的回廊,宋岚飞上主院内、正中最大那间屋的屋檐,抬头看看天,掏出支鸡距笔在册子上记下:偶观姚府阁楼,神秘难测,盖藏无价之宝,故三探姚府,毕。今,夜盗姚府,确其为吾第十盗之作案点。景和二十一年,冬至亥时。
夜空灰暗,高树摇曳,一片片叶子互相攀扯,闹得无声的夜,有了几丝白日里,府上过节的热闹。
躲了一个时辰,躲过了两轮巡夜,宋岚总算来到了令自己日思夜想的阁楼前。
今夜,再观,只惊觉其之精美绝伦,不愧是凉城首富的阁楼。
端庄不失精致,华美又不显浮华,光是站在外面,这样看着它,便觉美妙。
“真真是画楼朱阁,仙子居所”,宋岚缓步上石阶,抚摸着两侧、刻着浮雕的石壁,赞叹开口。
克制住扒一块浮雕回去的冲动,宋岚抱紧双手,猫着腰过台阶,到了阁楼的正门前,未有动作,忽听得后方一阵人声传了过来。
被发现了?怎会?
宋岚伸直腰,正打算飞上一旁的树上,探查情况,突然脚一滑,跌在青石板上。
一声汪汪汪,突兀地,在夜空炸响。
趴在地上的宋岚十分疑惑,狗?三探姚府,也没哪次遇见过狗啊,真的是,连一根狗毛也无好不好?
“算了,好贼不吃狗前亏,溜之大吉。”然后,一转身,宋岚和狗来了个深情对视。
啊啊啊,宋岚飞速转身逃跑,一脚踢开阁楼的大门,后脚一勾,一落,完美。
宋岚拍拍起伏不定的胸口,立在原地,平复片刻,这才有机会打量眼前的情景,阁楼内一片灰暗,借着窗外的一点灯光,可观一楼是间藏书室。
宋岚对书没兴趣,果断上了二楼,整个阁楼的楼梯挂满了玉兔灯,即使没有点亮,在朦胧的灯光下,依然玲珑可爱。
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宋岚猜测,二楼应该是一个灯笼库,因为在她眼前,有一张矮桌,矮桌上立了一盏快要燃尽烛火的兔子灯、放了一堆制作花灯的工具。
兔子灯的光,忽明忽暗,宋岚不知道他的主人,是否还在这座阁楼中,她只是走到矮桌前,坐下,抱起兔子灯,双眼泛起一丝红。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她抱着兔子灯,坐在矮桌前,矮桌上摆满了竹木、绫绢、明球、玉佩、丝穗,还有绘画用的毛笔、粉彩。
那时,还有一个少年,坐在矮桌对面,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动作,偶尔抬头,笑着安慰对面的少女“阿岚不急,马上就好”
然后,一盏盏精致的花灯,摆满了整个矮桌,有几个放在边上,直接被挤得半倒在地。
叁
或许,要退回到那年,景和十八年的上元花灯节。
那是,故事的开始。
“在下扎的花灯,姑娘可还满意?”
宋岚看着眼前的少年,有点意外,这样白衣飘飘的人,怎会轻佻地拉着一个姑娘的衣袖,吐出莫名其妙的话?
莫不是,看自己好欺负?那他的确是找……对人了,玉京城宋将军府上的三小姐,自小记性差,今日做过的事,明日可能便忘了,这一点,整个玉京都知晓。
也真的有人欺负过宋岚,几日后,宋岚没事人一样,约那人去京郊骑马赏花。但是,整个玉京城,能欺负宋岚的人,数过来数过去,也就那么几个。
“公子”宋岚想,自己虽然被人欺负过,也不可杯弓蛇影,误会了人家,遂拉走自己的衣袖,态度温和地问道“莫不是这家花灯的主人?”
“不是”白衣少年似是察觉到自己的举止冒犯了人家姑娘,退开几步,拱手行礼“在下姚氏苏珩,方才,无心冒犯,还望姑娘莫怪罪”,说到这,他笑着望过来“三日前,在下将这花灯放在店中寄卖,可巧,叫姑娘买下”
宋岚见着少年的笑,想到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只觉身边的热闹,疏忽散去,唯余眼前人和那耀如花灯的笑,真是,令人心神缭乱。
那日回去后,宋岚和家人吃了晚饭,回到自己的院子,吩咐不准人进来打扰自己,就躲进房间,只点了一盏玉兔灯,然后坐在矮桌前,抱着花灯街上买来的花灯,闭眼,睁眼,闭眼,睁眼,闭眼,睁眼,闭眼……
呀,我宋岚也害相思呐。
入睡前,宋岚抓着织金锦被,盖住脑袋,脑海里还在回忆少年的笑,和离开前,对自己说的那句“姑娘若是还想买花灯,可以来烟花巷,三为书店”
第二日,告知母亲,自己想买花灯,被耳提面命一番,宋岚便带着丫鬟柳儿出府去了烟花巷的三为书店。
才到店里,一位长相讨喜的小伙计便跑过来招呼“小姐,看书还是文具?我们书店可是刚从南方来了一批上好的端砚”
柳儿问宋岚:“小姐,您是?”
“敢问小兄弟,你们这儿可卖花灯?”宋岚示意柳儿退下,亲自问伙计。
伙计愣了一下,脑中突然响起,早上时,公子的吩咐,反应过来,忙道“有,有的”。
“不过,小姐想买花灯,要到后院去”伙计腼腆笑道“小的带您过去”
“好,有劳小兄弟了”,宋岚转身吩咐柳儿留在此地等候,随伙计去了后院。
一进后院,宋岚便闻到一股花香,淡淡的,越往里走,花香越浓。
“小姐,到了”
完成了公子吩咐的事,伙计一溜烟地跑了。
宋岚见着这一变故,有点懵,半晌,转过身去。
就在这一转身,她看见了,那个桃花树下,立着的少年。
就在这一转身,那个如桃花般的少年,落在了宋岚的心上。
从此,山高水长,千里远行,一颗心上,唯此一人。
姚苏珩提着花灯,缓缓来到宋岚的身边,温和地笑着看向她。
“宋姑娘,你来了”
肆
自那日后,宋岚每过三日便来三为书店寻姚苏珩买花灯,到后来,二人相熟,宋岚便带着自己画的各种花灯的册子,叫姚苏珩一个个试着做。
每次做花灯时,姚苏珩便坐在矮桌一边,低着头,专注于手下的动作,宋岚便坐在对面,抱着花灯,静静地看着做花灯的姚苏珩,看着一只只做好的花灯,堆满了整个矮桌,然后,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花灯,抱进怀里。
好像这样,那些属于姚苏珩的美好记忆,就不会丢失。
一日,姚苏珩见宋岚趴到矮桌上,以为她是看自己做花灯,有些乏味,便问“阿岚,要不要,我教你做花灯”
“不要”宋岚摇头,趴着看他,认真地说道“我看你做就好”
你教会我的,也许转眼便被我忘记了,所以,我看你做你就好,记忆会丢失,可你扎的花灯,不会。
“好”姚苏珩停下动作,伸手拨开宋岚额前趴散的发丝,拿起一边的几盏兔子灯,浅笑着回答宋岚眼里的疑惑“我看你最喜欢兔子灯,这几个没做好,需修改一番”
“好”
宋岚想,你做什么都好,你那么好,可是,我不好。
上元节后,玉京迎来了几桩大事,这第一桩,便是大宣朝的皇帝,景和帝赐婚六公主嘉宁与将军府大公子宋琛,三月后成婚。
如今,三月过,婚期至,整个将军府,笼罩在一种喜庆的氛围中,就连宋岚也暂时忘却自己前几日,离开三为书店后,种在心里的隐忧。
六公主赵嘉宁同宋琛乃青梅竹马,二人的姻缘还是当初赵嘉宁欺负宋岚,大哥宋琛替妹妹欺负回去而结下的。
只是,这些,如今的宋岚是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自己的好姐妹,嘉宁公主,即将成为大哥的妻,自己的嫂嫂。
夫妻夫妻,就像那诗词里唱的: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姚苏珩听着宋岚的哼唱,眼里带着笑意,问“阿岚,想不想成亲?”
“啊?”宋岚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姚苏珩俯身,直直地看进宋岚的眼睛,眼里笑意散去,只剩庄重与真挚“阿岚,明日,我上将军府提亲,可好?”
那日,宋岚反应过来后,红着脸,落荒而逃。
回到府中,也不管母亲与嫂嫂的问询,奔进了院子,躲进了自己的卧房,扎进了温暖的织金锦被,伸手触碰着心脏的位置,只觉那颗心,跳得太快了,怕是,一不注意,就跳出来,落进了别人的怀里。
之后,几个三日过去,宋岚一直没再去烟花巷的三为书店,没去找姚苏珩,她一直逼着自己,莫要再想,会忘记的,都会被她忘记的。
宋岚从小便知道,自己并非外人眼中的记性不好,而是,不定期的失忆,她的记忆,最长可保留三年,最短不过三日,所以,她才立下,三日一会的规矩,若三日后,她记得那人,便去赴约,若不记得,便就这样,叫他明白,自己忘记了。
可是,相处越久,记忆越多,越怕忘记。与那人相处的每一分好,都是她的美好回忆,她想都记住,她不想忘记,不想有一日,关于他的所有,都从自己的生命里抹去,若是终究如此,何不从未相见?
宋岚抱着兔子灯,坐在窗前,见着院里的桃树光秃秃的,想起第二次见姚苏珩,身后是满树的桃花开,像爱情,盛开时,烂漫夺目,凋零时,暗淡无光,可他们的爱情,还未开始,便将凋零。
晚饭前,柳儿伺候宋岚簪发换衣,宋岚看着一脸严肃的柳儿,有点摸不着头脑“柳儿,可是府上有事?”
“小姐,转一下身”柳儿拿过小丫鬟递上来的外裳,仔细地给宋岚披上。
宋岚转过身,还在问“可是父亲有事?”
“难道,是朝中有事?”
直到进了将军夫人的主院,柳儿也没回答宋岚的问题,宋岚想,柳儿平日里就寡言少语,不如待会问二哥,二哥好动,府里府外,没几个事,是他不知道的。
一进前厅,宋岚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为何今日,母亲穿得这样端庄郑重,为何大哥嫂嫂与二哥分别立在两边,一副上阵杀敌的气势,还有父亲,这都开饭了,还没回府。等等,难道,是父亲犯事了,被扣留在宫里,还是在外面养了外室,今朝被发现了?
“岚儿,你过来”宋夫人见女儿呆立那儿,心疼又不舍,小女十六了,到了嫁人的年龄了。
宋岚依偎着母亲坐下,看着哥哥嫂嫂,心慌道“发生什么了?”
宋夫人叹气,一旁,宋二哥跟着叹气,被宋大哥一瞪,立马站直。
宋岚看看二哥,又看看大哥,转回头,看着母亲。
宋夫人摸着小女的头发,叹道“我的岚儿,也要嫁人了。”
宋大哥插话“母亲,这八字没一撇。”
宋二哥附和“大哥说的对。”
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插进来“对个球球,我家岚儿可不就是要嫁人了,是吧,女婿?”
姚苏珩跟着宋将军走进来,目光注视着宋岚,郑重回道“岳父说的是。”
宋岚看着面前锦衣华服的姚苏珩,忘记了先前所有的苦恼、伤心,一颗心,砰砰砰跳。
伍
将军府接连迎来喜事,整个玉京的百姓在茶余饭后,都会聊起这件事。
“将军府上的大公子尚了公主,三小姐也要嫁人了。”
“是哪,是哪,听说新郎是我朝首富的小公子。”
“都是喜事呐。”
甭管别人怎么说,将军府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准备自家三小姐的婚事,宋岚也被勒令留在府中待嫁,无事不得擅自外出。
玉京城,东大街上,春月酒楼的天字号厢房内,姚苏珩关上窗户,遮去了东大街上的热闹繁华,放下酒杯,看向靠在窗户边的紫衣男子,皱了皱眉头,掩着怒气问道“你写信邀我来这儿,到底为何?”
紫衣男子见着姚苏珩生气,也不着急,懒懒道“师弟,一年未见,你竟一点也不想师兄?”他直起身,摇着折扇道“师兄可是很想你呐!”
“季子涵,一年前,你已叛出师门”姚苏珩挡开季子涵欲拍到肩上的折扇,冷冷道“你我之间,早已毫无瓜葛,我姚苏珩的师兄,只有一人,那便是李剑!”
“好一个毫无瓜葛,真真是薄情寡义”季子涵坐下来,斟了两杯酒,神情一改之前的浪荡散漫,变得认真起来,他端起酒,递给刚坐下的姚苏珩,见姚苏珩接过,端起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好了,现在,我们来谈正事。”
姚苏珩转着酒杯问“正事?若想问有关《神甲令》的事,我劝你,最好别开口”
“怎么会,本官只是想问问姚公子,是否有意参与上盟之战呐?”
酒杯滑倒,姚苏珩倏地抬起头,盯着靠在榻上的季子涵,眼里蕴含杀意,一字一顿,似刀饮血“上 盟 之 战,季子涵,你又想搅弄风云,来满足你的狼子野心?”
上盟,大宣朝边关十三城中,最重要的一座城,曾有人言,上盟失,则边关失,边关失,则我朝危矣。
闻此,季子涵似笑非笑“怎么会,本官不过区区太尉,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深在玉京,遥指上盟,无端生事,姚公子才要好好想一想,自己可以为大宣,为上盟做些什么才是。”
“神甲宗规训第一条:本门弟子,凡操控机甲以谋私者,逐出师门,季子涵,你已经不再是神甲宗的弟子,《神甲令》的事,永远与你无关”姚苏珩立好酒杯,掏出手帕擦干净桌上的酒渍,转身出了包厢。
姚苏珩走后,季子涵在包厢里又待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第一次拜入神甲宗,自己的无措,想起了师父问自己为何要入神甲宗,自己的大言不惭: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想起了姚苏珩拜入师父门下,自己的开心,想起了前十年里,那个起早贪黑、一心为学好神甲的少年,想起了自己叛出师门时,师父眼中的悲痛,几位师弟眼中的失望,想起三日前,暗卫探查到的消息,眼里一冷。
上盟之战,哪是他想挑起的,分明是有人想借自己的刀除掉宋砚,而他,不过是好心提醒一下昔日同门罢了。
将军府上,菡萏院中,宋岚看着眼前一身风霜的姚苏珩,有股不好的预感,她手忙脚乱地披好外衣,姚苏珩站在烛光盛处,不说话,只是温和地笑着看她。
“你,你是睡不着吗?”宋岚走到他身边,安慰他道“没事的,母亲他们都准备好了,我,我也准备好了,你……”
姚苏珩恨心打断她“阿岚,我们的婚礼,可能无法按时进行了”,他握着宋岚的手,看着她,眼里尽是温柔,可偏偏,宋岚从那双同往日一般,柔情缱绻的眼睛里,看到了暗藏的决然和不舍。
为什么呢?即便要离开,也不该这么复杂,只要,等个一两年,她就会忘了他,一切,都会回到故事的开始。
可是,宋岚面对的便是这般复杂的故事,比如婚期延迟,姚苏珩每日到将军府陪自己练剑,比如边关战事再起,父亲、大哥与二哥领兵出征,比如嫂嫂被太后以孕妇体弱,宫中有太医料理为最好,留在皇宫,比如边关传来父亲战死于上盟、大哥失踪的噩耗,比如母亲病危,比如现在,她执着剑,劝姚苏珩“你回神甲宗吧,将军府有我守着。”
姚苏珩丢了往日的沉着,急道“阿岚,你在这儿,我怎么会离开?”
“姚苏珩,我会忘记你的,这对你不公平”宋岚放下剑,泪盈眼眶,嗓子嘶哑“姚苏珩,等你回来,我便会忘记你的”
到时候,无论你为我宋氏,承担了什么,无论你是死是活,我都会忘记的。
所以啊,姚苏珩,你回去吧,不用担心,我会守好宋家的,哪怕父亲、大哥都不在,我也会和二哥守好宋家,守好边关的。
“阿岚,没关系”
他看着她,温柔地,近乎虔诚地祈求“无妨,你忘记的那些,都由我来记,你忘一分情,我记两分,等到哪天,你忘光了,便待在我身边,来还了你欠我的这份人情吧。”
陆
“你就是,姚府的主人,姚苏珩?”
宋岚放下兔子灯,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白衣男子,脱口问道。
“正是在下”姚苏珩温和地笑了笑,一撩衣袍,坐在了矮桌的对面,他拿起那盏兔子灯和掉落在地的册子,浅笑着问宋岚“在下扎的兔子灯,姑娘可还满意?”
“你”宋岚想到回廊上的兔子灯,阁楼里的兔子灯,惊讶道“府上的兔子灯,都是你做的?”
姚苏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翻开手中的册子,边翻边问“凉城第一女贼,宋岚”
被当面揭穿身份,宋岚有些气恼,心虚道“是我,可是”
姚苏珩打断了她“偷盗第一桩之作案地点,凉城第一药铺,第二桩,青玉花灯铺,第三桩,三为书店,第四桩,陈西糕点铺,第五桩,春月酒楼……第十桩”
姚苏珩关上书册,看着兔子灯下,面容朦胧的宋岚,温和又不容拒绝地吐出最后一个地点“凉城烟花巷,首富姚府”
听着这人慢条斯理地述说自己的件件偷盗之行,宋岚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然而还未等她解释,姚苏珩拿过一边的箱子,一件一件,像是对待无价之宝,轻缓地放在矮桌上,当第九件物品被他摆放在矮桌上时,宋岚已经由惊讶转成难以置信,再转成迷茫万分。
这九件物品,俱是她的册子上写的,前九件被盗之物。
“姚公子,怎么会”宋岚双手发抖,一颗心似被揪住一般疼“这些,怎么会在你这儿?”
册子上写,前九次所盗物品,在她失去玩兴后,皆被送还原主。
“宋姑娘前九次,所盗物品的主人”姚苏珩拿起兔子灯,递给她,温和地笑道“不巧,都是在下”
宋岚本能地伸出手去接那盏烛火已快燃至尽头的兔子灯,抱在怀里,再抬起剩下的左手,一一分辨着眼前的物品。
小巧玲珑的机甲战车、精致而陈旧的兔子灯、缺了一角的鸡距笔、刻着桃花样式的糕点模子……
九件物品,都是曾经被她偷出来,又送还主人的那九件,若一件两件,尚可道是巧合,可九件全部与册子上写的吻合,便是小小的细节,也都对应得上,怎么能是巧合二字可概括?
“你说的都是真的”宋岚收回手,摸着兔子灯尚还温暖的身子,只有这样,才能不那么无措、难过。
姚苏珩直直地看向她,眼中尽是柔情缱绻,他眼中的光芒似与肩上披着的兔子灯的火芒,糅为一体,令人迷离沉醉。
宋岚听见他说“府上有兔子灯三千,都是在下为姑娘扎的,阿岚,你可还喜欢?”
脑子里轰地一声,似烟花炸开,宋岚抱着头想,在梦里,那灯火阑珊、繁华落尽处,究竟是什么人,在等着她?
是他?还是自己弄错了,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是梦而已,可为什么,心那么痛,眼前有似一张雾,罩着自己,雾那边的情形,想看却看不分明。
“阿岚,你不必怕,你想听什么,我都告诉你,你别怕”一双手握住宋岚的手,触感冰凉,主人的声音却很是温暖动听。
宋岚仰头,对上一双桃花般烂漫的眼睛,一颗心,砰砰砰地,似想要跳出来,落进眼前人的怀里。
宋岚捂住心口,声音颤颤地问他“你,我以前认识你?”她低下头,苦恼道“可我忘了你,我的册子上写,每过一段时间,我的记忆便会慢慢消散,慢慢忘光,便又是一个全新的我”
“姚苏珩”宋岚复抬起头,直直看向姚苏珩“你认识以前的我吗?以前的事,你可以说给我听吗?”
“好,关于我们的故事,我都说给你听”姚苏珩拿开宋岚抱在头上的手,握在手心,极是温柔道“阿岚,你我初识,是在凉城,景和十五年……”
……
故事听完,兔子灯早灭了,宋岚也不知何时,滚进了姚苏珩的怀里,她红着脸,红着双耳,也红着眼“你不是说,我们初识,是在凉城?为何以前的我,又说,是在玉京”
姚苏珩轻轻地拿开遮在她眼前的碎发,低头吻在她的额头,退开后,笑出了声“没错,是在凉城,只是阿岚记错了”
“阿岚这一错,你我初识的日期,生生晚了三年”
柒
凉城烟花巷,首富姚府。
一大早,姚府的下人就被他们的夫人提溜着,在府里团团转。
这会儿,午时方过,姚府的下人短暂休整了半个时辰,又应着宋岚的吩咐,乌泱泱的一大片人,抱着一筐筐胡萝卜,坠在她身后,向府里的大厨房进发。
管家姚安打着伞过来帮忙,见姚苏珩一人立在厨房前的雪地里,忙跑过去给他撑伞,挡住落下的片片雪花。
“姚伯”姚苏珩抱着手炉,温柔的眼睛仍旧望着厨房里的动静,好似再大的风雪,也不能叫他的视线移开半步。
“公子”姚安见公子这番模样,有点心疼,替姚苏珩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无奈地劝道“这样一场雪,您的身子,可受不住”
姚苏珩笑道“无妨,姚伯,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他抬头望着眼前白茫茫的屋顶,叹气“我只是,想离她近些,想多陪陪她,每次,看着她的笑,我便觉得,从前一切苦难与分离,不算什么”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手的苍白与雪的洁白,竟奇异地融为一体。
又站了会儿,姚苏珩才不舍的收回视线,转身,步履缓慢地往回廊去,姚安知道他这是受不住了,遂撑着伞,跟在后面。
到了回廊上,姚苏珩停下,吩咐姚安“待他们忙完厨房的事,记得派人,把府上的积雪清扫干净”
“阿岚没事,便喜欢在府中跑,在屋顶上飞”
姚安一听,笑答“老奴谨记,一定叫我们府上,丁点儿雪也瞧不见”。
姚安侯着姚苏珩回了书房,伺候着姚苏珩换了一身干净温暖的衣裳,便往前院去了。
厨房里,众人还在按着宋岚的指示,往架子上摆着胡萝卜。
宋岚站在大厨房里唯一的口地上,伸手遥遥一指左,指上,再指右,指下,神情欢愉,眉眼带笑,颇像沙场上点兵的女将军。
“这里左边,还有空位”
“上面,那边”
“右边,下面,对”
“那个”女将军终于犯了难,绕过眼前那筐胡萝卜,来到堆满胡萝卜的木架子,撑着下巴沉思,突然眼睛一亮,遥指大厨房东角窗户边的一个大水缸,吩咐抱着令她犯难的那筐胡萝卜的丫鬟道“这筐放那儿,放盖子上,以后路过,顺手便能拿一个走”
“是”
未时末,姚安领着府中下人开始大规模清扫积雪。
宋岚忙完安置胡萝卜的事,颇感无聊,拉着正躲书房烤火炉的姚苏珩,跑到前院的亭子里煮雪烹茶、听风赏梅。
姚苏珩跪坐在毯子上,静静看着宋岚有条不紊地煮雪烹茶,待宋岚停下动作,笑着问她“阿岚今日,怎地,想要与为夫煮雪烹茶了?”
宋岚拿出两只茶杯,一只放在手边,一只放在姚苏珩的手边,才回道“因为,奴想与夫君煮雪烹茶呐”
闻此不似回答的回答,姚苏珩笑出了声,眉眼染上了些欢愉的颜色。
宋岚也跟着笑出了声,含着戏谑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姚苏珩自然是答“好”。
一杯茶喝完,火炉尚还在燃,茶杯的余热还未散,宋岚握着茶杯,歪着头,眉眼弯弯“姚苏珩,你看,我对你这么好,今晚,你陪我出府买花灯,好不好”
“不好”姚苏放下茶杯,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狐裘,皱了下眉头,又立马舒缓,温柔地解释道“阿岚,今夜有一场大雪,不宜出行,街上卖花灯的小贩也要归家,不如,再等三日,冬至那日,白日,我陪你出府买花灯,晚上回府,我们上摘星楼扎花灯”
“那,若是,冬至那日,也落雪呢?你还要我 ,再等三日吗?”
宋岚突然有点气愤,松开茶杯,指着姚苏珩道“姚 苏 珩,你,好,我自己出府”
最后,说好的两人煮雪烹茶,听风赏梅,却一人甩袖离开,一人回书房做机甲。
徒留一盏兔子灯,倒在亭中矮桌上,兀自听风赏雪。
离开亭子,宋岚一路跑到后院林子里,叫来一个铲雪的小厮,小厮放下铲子,随她来到墙边,便听宋岚吩咐道“你,去给我拿件披风来,记住,不可让别人知道我在这儿”
小厮得了吩咐,立马跑开,去给宋岚拿披风了。
而宋岚,狡猾一笑,脚尖点地,飞过墙头,往西市街去了。
此时,姚府正门,一辆马车驶出,车夫一甩马鞭,马便往西市街飞去,车帘被飞奔的马,带来的劲风撩开,现出姚苏珩那张面如冠玉的脸。
这一生一世,他们之间有很多次初见,每一次,宋岚都盼着,与眼前人,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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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扎的花灯,姑娘可还满意”
宋岚提着花灯,看着眼前笑颜明媚的白衣公子,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这人看着风姿维雅,怎么偏偏做那在大街上,平白无故地拉着姑娘衣袖搭话的登徒子?
“你”宋岚动了动手腕,想抽出被对方拉着的衣袖,结果那半截袖在对方手中,纹丝不动,宋岚气怒“看着风度翩翩,竟是个登徒子,你再不放,我可动手了”
见到宋岚生气,“登徒子”终于松开手,抱拳行礼道“在下姚氏苏珩,方才无意冒犯,还请姑娘莫怪”
宋岚拍拍衣袖,见对方认错态度端正,也不想继续与此人周旋,道了声“无妨,无妨,只是以后,公子遇见其他姑娘,切莫再这般无礼”
“好,我保证,以后,一定不对其他姑娘无礼”
宋岚觉得他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可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好笑了笑,不等对方再言,转身溜进密集的人群。
却不知,在她转身之后,一道黑影来到白衣公子的身边,低着头与白衣公子话语一番,便又化作一道黑影,追着宋岚而去。
凉城烟花巷,首富姚府外。
宋岚放下手中的花灯,斜倚着身边的桃树,抬头望着姚府正门外,挂在桃枝上的花灯,想起方才在面馆里,那位伙计说的话。
“在这凉城,要想看花灯,你得往烟花巷,首富姚府去,那儿的花灯,比都城玉京的还美呐”
“都城玉京,我没去过”宋岚拍拍手,正打算捡根桃枝叼着,却瞧见,自己的袖子里,露出了一角泛黄的书页。
宋岚捏着书页,慢慢地往外抽,藏在袖中的,是一本泛黄的册子,上书四个大字:第一女贼,宋岚小心翻开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道:凉城第一女贼 宋岚 玉京人士 景和二年生 。
宋岚快速翻过书册,想到什么,抬起头,望向笼罩在朦胧红光下的姚府,一偏头,一座九层阁楼,撞进眼眸。
“我既乃凉城第一女贼,趁着夜黑风高,也该出来觅食了”
宋岚收好册子,提着花灯,叼着根桃枝,飞往姚府梁上。
古风沐沐作者 :冬琳,一个外表冷淡内心演戏的写手,酷爱历史,愿以文字去触碰文学的温度。
古风沐沐(gufengmumu)
身处尘世,心怀风月诗酒茶。古风言情和历史故事,不定期上线古风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