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画地为牢

十一、画地为牢


我终于到了朋友肖给我的定位地点,天转阴云,站在雨中,我点燃了一支烟,看着陌生的一切,花草,行人,湿漉漉的楼层,也许一支烟中更能感受情绪。没过一会儿他走来了,小心翼翼的踩着雨水走着,雨伞之下是笔挺的西装,干净的鞋子,生怕雨水溅湿了鞋,这依旧是他。我却变了,头发长且凌乱,若不是声音未变,三年积攒的尴尬会持续更久。

我和他相识很早,在大二开学时我们就成了室友,当时颇具巧合,大一我们在不同的十人寝,到大二重新分宿舍到四人寝时,大家都找彼此气味相投的人组成新的四人。有意思的是,我没将他们这些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私下里偷偷谈悄悄话的过程看成是小团队搞秘密,他们倒将我的随意看作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你搞不清的是,到底是你不成熟,还是他们过于幼稚,将和什么人住在一起,随机安排不也是一件很有意思很有体验感的事?似乎没有什么人能懂,大家要的永远只是自己开心,却不曾思考开心又是为了什么。

在他大二时,他在广告部当副部长,我在技术部当部长,两个部门门对门,在宿舍又头对着头,在熟悉不过。可似乎真正的友谊建立在大四,当徘徊在一教前散着步时我们都对彼此做到了坦彻心扉,讲述着自己的家庭背景,求学经历,这些年所受的苦与难,以及肩负的使命,和内心里要出的那几口恶气。当讲出这一切之后才知道,原来两个人居然有这么多的共同点,足以引为知己。后来我们还形成了一个小团体叫H6,它是六个坏男孩的简称,其中的男生是我,他,还有朋友胡。朋友胡和他从大一就是好朋友,起先我们三个就变成了朋友,第一次我去深圳找工作时陪我同行的就是朋友胡。三个女生分别是,朋友李,朋友程,朋友汪。其中朋友程和朋友李,分别是学生会心理部和实践部的部长,而我是学生会技术部部长,她两和汪又是好朋友。这里面的人,唯一不熟的是汪,直到大四在一栋楼里考研,每天上楼下楼都可以看到她在教学楼里背资料后,慢慢的也就变的熟悉了。

走在路上我没想到第一个会谈的话题是吸烟,他没想到我会沾上烟,他的讪笑和轻蔑我不是第一次感受,于是跟他解释吸和上瘾是两回事。可这样的说辞无异于狡辩,他一定很清楚,我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无非给自己找借口,至于上不上瘾两者之间的标准,又如何能鉴定的清,到底是每日的吸烟的数量还是每日吸的这个习惯,又或是以长时间停顿之后,对烟的渴望来为标准,这个时间应该是多久,几个小时,又或者几天?

我并不是给自己狡辩,好像吸烟还能对身体没有健康危害一样,三年前或许我会举某某抽烟又长寿的例子来反驳,可这样的理由很幼稚。至于为什么要吸,也许我只是很讨厌,大家都将这当作绝对的信仰,不以反驳,并以绝对的口吻来捍卫这个真理。这背后都不是把身体健康当做信条一样的价值观,更多的只是根据一种固定印象来作出无条件的排斥反应,你如果看到人们在美食或坏习惯中并不在意肉体的损害时,就知道这话不无道理。他们的反应只是像是一种道德约束的至上性,他们太安逸于融入大众群体,追求着安全,总忘记正是大众让你虽然避免了烟,却也沉迷于食色,不顾对身体平衡造成更大破坏,更遑论这一个个社会之人的精神贫瘠。

我也很讨厌他们将吸烟当作了一种恐惧,仿佛沾上它就会掉进无尽深渊,这只是幼稚的体现,只是说明他们如何对人性缺乏认识,只是停留在恐惧阶段,而意志又是多么的不坚定,如同一层纸,一桶就破,就会放荡,就会人性泯灭。我要讲的道理是,吸烟不伟大,但不吸烟不违法也并不高尚,也不值得拿来炫耀突显优越感,它只会是一个脆弱灵魂的自我标榜而已。为什么要这么绝对?为什么不可以抽两口,然后把它戒掉,为什么不可以和欲望做做斗争,让自己的意志坚韧一些?

当然,我不是说你可以尝试着去吸毒,或去卖淫,尝试什么这终归有一个限度。而我们的神经总是绷的太过于紧了,于是看不到任何限度,总有不少朋友将我乐于体验生活,看成是在性上放荡的标志。他们不清楚的是自由和放荡的区别,前者需要的是价值支撑的节制,而后者才是没有标准的释放欲望。足够有意思的悖论正在于,他们所厌恶的放纵却又在恰当不过体现在他们的身上,不仅通过美食,不仅是通过华丽的衣物,更是有对金钱的贪婪。

你说我讲的太夸张,他们并没有有什么放纵肉体,只是食欲,去满足一点点小小想法罢了。如果你真的看到这个社会那么多的婚前性行为和一夜情,就会明白,道德给人的只是虚假的装饰,让人自我标榜优越和良好,当真碰到了欲望,结果只会是一触即破,什么贞操,真是薄成一张纸。反倒是那些固执又故意固执的人才是真正有原则的人,历史中那些坚贞不屈是留给个别有价值懂得生命意义甚至为之献身的人的,像你这样整天为了钱而活着的人,真的能坚持什么原则?

要知道中华文明的本质就是欲望之人的随风摇摆,有的原则只有物质欲望,什么坚毅与节制,你真是好话听得太多,太信以为真了。

他住的是公寓,这是昆山为引进人才而修建的,三室一厅,房子并不破旧,更像是蒙上了一层尘土,在雨天阴沉之下,看着空旷的客厅,才会有一种久未住人的感觉。每个卧室都有卫生间,外面看这是一个整体,实际上设计的时候就考虑到住在一起的不是认识的人。他的房间很大,除了超级大床,写字台,甚至在有沙发和衣柜的情况下,依旧空旷无比,床上扔的两床叠加在一起的被子,看起来最近天气够冷,写字台不算凌乱,除了笔记本电脑,搁着几本书,有一本是关于佛经的,那是上次和朋友汪去庙里送的,另外的都是跟程序相关,这是用来自学的,年初来之后他就在考虑辞职转程序相关方面的工作。

沙发很舒适,我从没想过在都市有一天,还可以感受到家里才会有的舒适感。他递过来一支烟,可惜受潮了,点了几次火才燃了起来。他说那是他春节从家里带过来的,放久了,直到如今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接着说这是带过来要递给领导抽的,看起来递了不少,盒子里就剩三根了,他没讲出自己这是在献殷勤。实际上早在我离开昆山时送给他的咖啡,他也偶尔会拿给领导几包,我并未将这看做有什么不适,那些尖刻的评论道德的词不适合亲近之人,甚至我还觉得这是他在这个社会的优势,这个社会太需要正规渠道之外的人心融化关系来提升效率了。难道不是吗,这不是政治,不是涉及为人民服务的权力,商业化的社会什么时候规定它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了?这样的方式,你见得还少吗?

可这样的处世哲学并不单一塑造着谁的大脑,与它伴随的那些价值观,何尝不会是与虎谋皮,信仰着它何尝不会让人堕入深渊。他偶尔会提及,说是公司坑了他,让他在这里三年几无树建,可如果不是逃脱责任,这样的选择何尝又不是他自己画地为牢的举动。这似乎也是这个现代化之中聪明人的悲哀,他们的智慧在传统之中纵横捭阖,在那条权力之路上几乎一击即中,没有人会怀疑它的效用。可当它被用来追赶现代化的脚步时看起来又足够可怜,连那唯一的一点自我欺骗之后的满足感都无法维持多久。他不是个例,有多少时候你都会听到,什么公司能许诺给与面试者什么优势,它们是户口,是特权,可更是人心之后糊涂的满足感,何况昆山足够的安全,它有的是够花的工资和舒适的环境,想必早够踢走他心中的那最后一点对时代的理智了。你能怪什么,你又能强多少,你也有过这样的不少聪明案例吧,一些年之前你还够执迷于此,也许是受古装影视剧不少影响,你认为那是学生会赋予人的优势,让人更加有能力。传统的尾巴真够长!你又真的够清醒吗?


话题要从前一日谈起,这也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两个人太需要沟通了,需要探讨探讨彼此的梦想与实践。我向他表示了抱歉,在关于一个月前考研时的谈话言辞过于激烈,当时我认为我的选择我的道路会是一把尖刀,直刺他价值的心脏,于是有我在他不可能逃避,他无法踏实,只能作出选择。我很懊悔用梦想来抨击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也许梦应该用来拯救那些等待黎明的人,一个没有梦彻底全意热爱黑夜的朋友,我实在不该这么做。对他人的平庸尚能迎合,他我为什么就办不到?道歉与其说是我的判断有误,倒不如说只是情绪过于激烈,如今看到了他的老脸,颇感自己当日不顾及友情在撒泼。

然而,是我多虑了。

他早已有一套说服自己想法内容,这样的想法就是灵魂的镇定剂,却也会是毒药,会让他安心的相信自己的选择,在社会中妥协、沉沦着,却又心安理得。可这又能怪的了谁,这样的生存哲学正是这个文明的根基,渗透在每一代人的身上,我们总是将角色定位在卑微的存在于激烈的社会缝隙之中,求得一丝安宁。庄子的辩证法多么的适合这个时代,这不是他的错,他也不是唯一,我们大家又有什么不同。我早就知道,人的信仰很少能有什么从一而终,坚贞不屈,理想人格,在历史中都寥若星辰。人的使命从来都不是不变的信仰,如果有,那也是活着。为了活着,活下去,多给自己几套备用的价值又有什么不可,借口,用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有什么不妥!

更何况,我了解他的家庭背景,跟其他人相比,他更加有感悟,更加坚持着这样的信条。可是否坚持的过了火,还是说早已经在坚持中,又让人忘记了梦想?


有朋自远方来,足够说服他做几道拿手好菜,在厨房我帮着洗菜,这又是一个温馨友好的场合,进行的却是他的反驳。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任性十足的小孩子,花着爹妈的储蓄,在这个社会四处游荡,追寻着无意义的事,为的只是一时的欢乐。在他眼里,我根本就不懂责任,不懂承担,也不懂社会的苦难,有的只是天真。他的情商并不差,他一定会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化的理由,我有预感,毕竟我不是来见陌生人,我们足够熟悉,也足够了解彼此。但他的回答还是让我震惊不已,心里咯噔不止,他不仅合理化,更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绝对的说服,我成了他的反面,反面的那里是历经磨难的人生,是痛苦,是无法选择,是赤露露的个人奋斗,那里有的是责任,有的是孝敬,有的是实现自己的价值,他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无。

他抓住了洗菜作为把柄,不管我怎样辩驳,洗菜只是为生活提供意义的一个小小不必要的实践,可他一直坚持不放,一个人若连菜都洗不好,又怎么能干其他的事,不会洗菜就是对生活没有了解,而一个对生活没有了解的人,又怎么会有灵魂?他一定每日从同样的事情中为自己找到了不少的满足感,说服着自己是一个有用有价值的人,在经历着磨难,它们会积攒着直到在将来的雨后变作彩虹。可他不曾问过,到底什么样的磨难可以塑造出一个灵魂,洗菜足够承担这样的任务吗?他也不曾区分出,磨难会带来坚毅,可它跟梦想似乎是方向盘与发动机的故事,有了磨难,是否真可以应验那句古话,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可惜这并不是那个只有科举一条途径的时代,而困苦也足够模糊,以至于让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安慰自己,任何人都可以说安慰自己自己付出了很多,毕竟那些坐吃等死的人很少会有什么悔悟,而又悔悟的都是在大城市燃烧激情的人。你该为他难过什么?这样的推理逻辑并不少见,逻辑学说这叫以偏概全,试问哪个人没有?哪部影视剧不出现?

传统的破车开进这个时代不是一天两天了,那里的观念,那里的思维方式,深深占据着一个个弱小的心灵,人太需要安慰,来跟惰性妥协,所幸那里的资源足够丰富又优效。在大四那一年的一天,因为一个话题,他告诫我说要多学学鬼谷子的诡辩,正好我自学过逻辑就推荐给他,印象中他并未放在心上。从头到脚,他需要的就不是理性的论证和思考,诡辩更加迷人,那种明知自己是错,却可以让别人哑口无言的特殊技能,足够让人充满着愉悦的快感,那是一次征服,让他人无可奈何的屈服,是一次价值上的短暂胜出。

早在上一次的交谈中,他就在利用着比喻来加强说服。他将生活比作吃菜,如果不吃菜怎么知道菜的味道好坏,于是只有亲自生活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而亲自生活就是要在柴米油盐中,要在社会中摸爬滚打,否则你没有权利来跟他讲什么是正确的生活,这个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要说服我,读研搞科研也许有意义,但那里远没有生活的意义,我即便是在找自己的兴趣,那下意识的答案也是没有资格来评论真正体验生活的人。他来不及细想,到底什么是生活的意义,就开始火急火燎的尝试上了生活,为了生活的意义,为了生命的价值,一个人到底应该做什么,体验什么,它是否只是通过日常就可以具备?人的意义莫非只是沉醉在这平淡不过的生活?其中应不应该有思考?这样的对生命的思考又来自何处?

他全然没有想过。

他只沉醉在自己的逻辑里,那里有足够的踏实,这足够安慰一个需要抚慰的人,去抵抗一次又一次价值观上狂风暴雨的袭击。他看来问心无愧,我的道歉纯属多余。他反驳我的话一遍遍重复着,仿佛只是为了寻个开心,我的话也好像图个痛快,他不为所动,一遍又一遍提高嗓音在讲着。我给他的印象就那么定了型,我不只一次寻找生命存在的价值,也不止一次诉说我选择的意义,而人总是愿意选择能安抚自己内心的观点,那些另内心难受难忍的价值观或事件,总是会从视线中从思维中悄悄溜走,不再出现。

生活,它不是吃菜,不只是味觉的运用,它需要眼、耳、鼻、喉、舌、五官来充分感受体验,更需要大脑思考去践寻生命的意义。我的经历,我的抉择,我的孤独,我的压力,我的踽踽独行,似乎都变作了玩笑。他在一个念头的总结之后,便足以把它们都丢进记忆的垃圾桶,或装进箱子里贴上封条。这到底是一个人不愿面对自己的生命,还是观念真的那么坚硬不催而无从改变?他真的懂得吗?


菜做的不错,他还特意跑去买了啤酒,我却要坚持喝那瓶上次朋友来剩下的五粮液,结果却因为酒精的作用而叨叨不止。过程可以足够开心,把彼此的模样拍下来发朋友圈示众,真是帅的越来越丑,丑的越来越帅,哈哈。可内心的价值观冲突,却如鱼刺在喉,不知他是否能忘记这些冲突?

看起来这是多此一问,他一定要忘记。

他的身体状况,他的集资失败,都让我感慨,让我唏嘘,让我感慨人世的艰难,可我已经不是那个容易被说服的小孩了。去年夏天当他拒绝来长沙时使用的也是同样的语气,我当时可以体谅,裸辞去考研,对于一个破败的家庭足够有风险。可即便他态度真实,可谁能又说他不是在自我感动或博取你的同情?记忆只是人经历的原始材料,怎样提取却会看心情,你幻想它悲惨时,它就可以悲惨,你想让它欢乐时,它就可以欢乐。很难说。他不是为了说服我而将自己的背景进行夸张。而我看起来也已被他的语气所哄骗,忘记了要深入去剥离一个人的价值和坚持。一旦分析清,话中有几分夸张,几分气氛的烘托,便一目了然。

夜已深,我跑到窗户边,将那最后一根潮湿的烟抽完,这是雨天,没有星辰,一片漆黑。还记得我离开时最后一次找他,那也是一个夜,十月份已是深秋,冷风吹得人发抖,他送我出来,这也是最后的谈话。我独坐在公交站台,他冷嗖的站着那里。我畅谈着理想,讲述着看《google》带来的激动与心得,甚至把心中那一团烛烧着关于创业的火和盘脱出,他有的只是理解,表示着人生的无耐,讲着大道理,路要一步步走之类的励志金句,以至于你分不清他到底有无嫉妒或者多少敷衍在内。在这之前,你也跟他讲过不少内容,甚至邀请他一起参加关于网页设计的比赛,似乎他并无什么问题,除了你知道的他的理想和勇气的缺乏只是家庭背景所造成之外,你相信他有一天可以改变。可似乎,在其中他缺乏的是更多的东西。到最后,你有的也只是伤感,可他真的没有什么选择吗?也许他的家庭,足够让他少选择几条路,让他更加在乎着物质?

可物质之路似乎他走的也越来越窄,忘记了自己,倒像是一个在古老享乐观下的生活安逸的老年人。

他在看着《权力的游戏》,这个大学里的习惯他还一直保持的这么良好,一直没有中断,说着自己在准备换工作,投了很多简历,没有收到任何回复,颇很伤感。这似乎是个很有意思的对比。他似乎没有想过,梦想不是等来的,而是要自己去争取,去主动付出。

我恍然所悟,他当然想到了,也明白,只是人的习惯足够有欺骗性,人总是太过于感动自己,以至于情感只是成了一种用来博得他人同情的手段,却忘记了付出行动。是生活环境的舒适掩盖了内心的悲痛,还是撒旦诱惑人性的脆弱太深,还是那份读上大学自信心一直保持到了至今,经久不衰?

也许他的梦还在,可他的意志已经消退,也许更是从来不曾有过,他的那些坚强,那些惑悟,那些无可耐何,那种虚无相对主义,我从很多不同背景的人口中听到过不少次,似乎都只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我该说什么,又能改变什么,他早已编好一套借口,怎么说,怎么做,他都能安慰自己。我早就体会过改变一个人到底是多么的困难,人的意志总是那么的顽固,自负总是来之太易,体验总是多么的美妙却又不可捉摸,他曾经在大学的路上对我旁敲侧击,要我勇敢正式心中那一个坚硬无比的壳,它将脆弱的内心包裹的严丝合缝,拒绝一切不自信。结果是我给自己留了一个小缝隙,它足够可以通过读书和思考来放大,去观测到里面的一切,反倒是他的壳没有任何缝隙又坚硬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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