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您好久不来我梦中了。
几日前的一天夜里,临睡前又想您,带着种梦里见的预念入睡,醒来却一无所获。
上一次梦见您,您在那边开着车拖着一车的草皮,忙着整绿地,穿着工装裤,生气勃勃的样子,和现实生活里的您完全不同,我看得见您,您、却看不见我。
但就那样。
醒来我心满意足,我告诉妈妈:“爸爸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很好,爷爷奶奶和爸爸收到了我们准备的别墅车子……,他们生活得非常富足。重要的是,爸爸不再是那个瘦弱文静、以您为天的样子,他成了传统意义上定义的满是力量的充满生气的男人。”
父亲,在我的成长记忆中,您的存在感不强甚至可以说很弱,这固然与你们那个年代的生存际遇有关,但更与您传统书斋型的性格、理念相关。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些画面时不时的跳出来,在我想您的时候、或者和亲友聊起您的时候。
在我六岁的那个暑假,妈妈带我去南大与您和弟弟团聚,您带我们去玩旋转木马、去食堂打饭、去老虎灶打热水我都记得。下雨天我和弟弟在宿舍过道内玩小球,我们的球进了一个“犯了错误“的叔叔的宿舍,我们战战兢兢,您鼓励我进去找叔叔拿球。那是一个特殊年代的尾部,常年被监管居住的叔叔面色苍白没有生气,没有人和他往来。但您却希望我和弟弟能给这个可怜的叔叔带去一丝孩童自带的童真童趣。所以,很多个下午,午睡以后,我和弟弟就去找叔叔玩,叔叔很喜欢我和弟弟,给我们讲故事,还给我们画了一副动物扑克,在那个暑假,我和弟弟过得很快乐。
父亲,您有个魔术行李袋,军绿色的大帆布包,每到寒暑假,您风尘仆仆从南京回来休假,我们四个孩子的眼睛,全盯着那个魔术袋,拉链一开,那可真是个糖果糕点大集合,您的衣物蜷缩在一个小角落。妈妈总怪您对自己过于节俭,省吃俭用只为孩子。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只要您带着那个魔术袋回来,我们做孩子的,可真是要过好多天幸福得瑟的日子,在同伴们眼巴巴的羡慕中,每天有不重样的珍馐美味带去学校,那时真的不知道低调,好像那是一种因为爸爸很少回来的心理补偿展示。
在您为了照顾家庭想方设法调动回来的那个冬天,好像有一段假期。那个冬天特别冷,下了很大的雪,我们小孩子自是非常兴奋快乐。不止是您陪着我们捏雪人,您还用砖块在雪地垒小房子,里边放上一点米,顶部有块活动砖,用一根小细棍斜支着,棍子上拴着一根绳,牵在您的手上,我们和您远远的蹲着,全神贯注,一旦有鸟进去觅食,立即牵拉绳子,不走运的鸟就被我们逮住了。虽然不是回回奏效,但因此也捕了三只。那时烧得一手好菜的爷爷还很硬朗,他把那几只可怜的鸟,在煤球炉上,做成了美味佳肴,一整个下午,室内弥漫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学物理搞无线电研究的父亲,酷爱文学,每次回来,总带回几本大部头小说,这是我们四个孩子的精神食粮,《红楼梦》、《李自成》、《桥隆飙》什么的,在孩子们手中抢来抢去,其实我那时我才十来岁,不是完全能看懂,但也是如获至宝。父亲也常在晚间入睡前,给我们讲故事,有些故事,是恐怖奇幻的,现在想来,大概是我们总想着夜间出去玩,父亲故意吓我们的。我们虽听得一惊一乍的,却总能心满意足的睡去。
有一年的秋天,晚饭后,妈妈煮了新鲜的毛豆花生,一家人在灯下围桌而食,父亲您给我们讲了许还山的《落花生》,讲到为人的道理,详情记不清了,但为人低调谦逊有内涵的大意,鲜明的烙在我心上。也是那个时期,文弱书生的父亲常利用周末,帮母亲分担家务,穿着白色背心的他,是我记忆中唯一的肌肉男的父亲印象。
父亲是个技术宅男,大部分的业余闲暇,就是在组装维修各种无线电设备,我家的无线电是不用买的,而且很早就是大家伙摆在案头。后来收音机、电视普及,父亲就忙不迭的给亲友们维修,因为家里有个古道心肠喜欢揽活的母亲,父亲从不推诿,贴上时间精力,甚至还有配件,免费地维修这些设备,持续了很多年。直到父亲视力不济才慢慢停了此事。
父亲几乎是五谷不分、不辨菽麦的,生活自理能力不强,在南大工作了二十多年,以食堂维生。后来,他学会了做两样饭食:蛋炒饭、煎带鱼。不得不说,少而精。爸爸的煎带鱼,前后花费半天是不夸张的。他得先把带鱼洗净,清理内脏,修干净侧须,剪成同样长短的鱼段,然后铺开沥水晾至半干再文火慢煎,品相和滋味双绝,没齿难忘。很多年后,2004年的夏天,父亲母亲带着小贝来北京看我,第一餐是我做的,一道红烧小黄鱼,令父亲赞不绝口,说比母亲做得还要好吃。因为在此之前,爸爸未曾吃过我做的饭,我那时确实基本不会做菜,在家的时候,父亲总是希望我专心念书就好,做饭以后自然学得会。可能在他心里,小女儿大概是随他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自然是我玩笑话,但确实基因这东西,不容置疑的存在。
父亲,一直不是勇敢者的形象,在幼时孩子的心里,或许是个遗憾。但年岁渐长,才了解父亲坚贞深情纯净淡雅,是更高的一种修为境界。在我经历至暗时刻,父亲鼓励我坚强独立,和母亲一起,辛辛苦苦的帮我们照料养育孩子。也曾苦守我房门一晚,免我想不开作出傻事。在我一波三折的困厄磨难中,沉默如山的父亲,以实际的关怀给予我最好的支持。
父亲,您寂寂无名,没有谁会为您著书立说,您走的时间愈长,记得您的人愈少。您很淡泊名利,一生无争,这大概是您希望的样子。可是父亲,在女儿的心里,岁月只会愈发凸显这些画面,鲜明生动,直到我也老去离开,与您天国团聚。
父亲,昨天烤了蛋挞,这是我第一次做,想带去墓园看您。墓园关门了,没能进去,甚是遗憾。转念一想,您现在无所不见,也无所不在,女儿的心意,您一定是知道的。您应该是可以对我放心的。也许我做不成大事,但我可以成为一个坚强独立、内心温暖的人。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令萤火一般,可以在黑夜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待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父亲,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无神论者,但经历了爷爷和您的离去,这些年里,先是爷爷,后来是您,很多次的进我我梦里。我有时会想,可能真有灵魂不灭、天上人间可通灵的暂时不为科学所了解的玄秘。若果真如此,我很高兴我是那个代表全家可以连结这个通路的人。
父亲,我很高兴这辈子是您的女儿。在这个清明时节,在您的又一个生日来临之际,写下这篇文字,纪念您。
父亲,我爱您,天上见!
2021-4-5,三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