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坎儿孜井
01 百尺深井
秋色虽已深，高昌盆地的午后，仍是炙热如烤。王玄策一行人自城堡后墙转出，走了不到半盏茶工夫，已是个个面色泛红，口干舌燥。只领头的高舍姬，走得不紧不慢，气定神闲，直趋向城墙西北一里多远的一处凹地边，方停了步。
众人围拢过去，方才看清凹地边上藏了一个小土包，极不起眼。
懒懒拖在队伍最后的李天水，老远却已看见，令他想起了草原上那些低矮的敖包。
只是这个敖包上，多了个开口，口边架了个木架绞盘，盘上绳索深入暗不见底的开口下。
“竖井，高昌人称为‘坎儿孜’，”高舍姬已在那井口边站定，看着那条垂下去的粗绳，又道：“井下一端、系有铁钩，踏钩而下、可至井底。”
王玄策的目光从井口移向绞盘，又掠至蜷于井口十步远的另一端绳索，方道：“井底约有多深？”
“百余尺。”高舍姬微微一笑。
王玄策的脸色明显有些变化，身后云郎粗声道：“百尺的井下，我们须走多久，方能出井？”
“缓步前行，若不停步，四个时辰，可至。”高舍姬瞥了他一眼。
杜巨源摸着戒指，沉吟道：“井下绝不会有烛灯吧？”
高舍姬摇摇头，明眸一转，指向阿罗撼，“他带着，长明火，”又看了眼米娜，“你夫人，不亦、带着光么？”
烈日下，米娜的红发像是一团火焰，缓缓点了点头。一旁的阿罗撼石柱一般立着，面巾下的双眸，似是在凝视着她的侧脸。
杜巨源笑了笑，行至井口边向下望去，忽然抬脚将一块碎土踢入井中，众人只觉顿了片刻，方自井下传出“嗵”的一声轻响，杜巨源的笑容已变得有些勉强，又伸手握住绳索，拽了数拽，方拽出一弯铁钩，钩子常年受潮，已是锈迹斑斑。杜巨源蹙了眉，看了眼王玄策，也是脸色颇为难看。
高舍姬向两人来回扫了两眼，忽道：“下井，第一个，他，”她指了指阿罗撼，“第二个，你们决定。”说完又扫过一眼，眼神中似含了些挑衅。
“井口颇为逼仄，底下这井道想必亦是狭窄。”杜巨源却浑不在意，仍蹙眉道。
“井道、只容、一人过。”高舍姬缓缓道。
“如此说来，井下前一人，便是将后背交与后一人，”杜巨源的语调甚是平缓。
井边众人闻言，不由各自对望一眼。却见高玉机黑亮的眸子一转，眼神有些疑惑，“杜大哥莫不是怀疑我们队中有人将会暗中行凶？”
“我并没有这般说。”杜巨源淡淡道。但每个人都听得出他的意思。
“哼！即便有人起了贼心，怕也没有这贼胆，这井底窄道，那厮如何脱身？”云郎嘴里嚷着，两眼却向李天水处瞄去。
“你怎知这井下未藏着暗道机关？”王玄策忽沉声道。
“王公宽心，这坎儿孜中，极难埋设机关，”高舍姬淡淡道，“只岔路极多，通向不同出口，而已。”
“无论如何，先下井之人所背对的，必是他绝对信任之人。”杜巨源淡淡一笑。
高舍姬将目光转向了阿罗撼，阿罗撼愣了片刻，方自喉头深处，摩擦出几个艰涩的字句，众人只听出是胡音，高舍姬却笑了，方待开口，坐在凹地边沿出神的李天水，忽道：“我听懂了，”他疲倦的眼神中忽有光彩闪过，“我第二个下！”
※ ※ ※
直至井下传来极微弱的“叮”的一声，李天水有些发涨的小臂方松弛下来，他揉了揉被粗绳搓出两道红印的掌心，井边的王玄策、杜巨源、云郎三人同时探头向下，侧耳凝听，好一会儿，方茫然抬头，杜巨源皱了眉，“他怎不亮出火光？”
“他燃火了。”李天水不知何时已立于三人身后，凝视着井下，云郎如受惊的野兽般疾闪开两步。
“你看见了？”王玄策亦缓缓退开两步，蹙眉道。
李天水点了点头，“光有些弱。”
王杜二人冲着深井又看了半晌，茫然抬头，杜巨源眯了眼，缓缓道：“该你了。”
李天水已踩上井口边，回头一笑道：“谁欲行于我身后？”目光掠过众人，忽然停在一人面上，那人便也笑了，道：“你信得过我？”
竟是王玄策的侍女玉机。王玄策的面色不由一变。
李天水却未接话，转头向杜巨源道：“有劳杜兄为我引绳了。”
杜巨源笑了笑，缓缓取下翡翠戒指，拾起绳头，双手迅速交替拽绳，片刻间，那铁钩便现于井口。
李天水伸手用力拉了拉铁钩端的绳索，竟未拽动分毫，眉峰一挑，道：“好膂力。”杜巨源又笑了笑。李天水便缓缓伸出右脚，踏稳钩子时双手已抓紧了绳索，随后另一只脚也悬空伸入井中。随着“吱”的一声响，绞盘转动，粗绳已缓慢而稳定地自杜巨源掌中送出，李天水渐渐沉入黑暗中。
转瞬间，最后一丝天光已隐去。四周是绝对的黑暗，这黑暗极深邃，又很熟悉，仿佛来自记忆最深处。是记事之前，抑或死去之后？他忽然笑了笑，两者都不算坏事。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身上的汗毛忽然根根竖起，心跳越来越重，熟悉的反应又来了，这井下也藏了危险么？
好在握绳的双手掌心依然干燥，危机并非来自脚下。而此时脚下仿佛也现出了光亮。他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光亮缓缓冲淡了吞噬一切的漆黑，当他已可看清竖井斑驳的泥壁时，“当”的一声，铁钩落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