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即使做了周详的安排,我还是喜欢漫不经心地询问偶遇到的当地人,“哎,平时你们都喜欢去哪儿玩?”
这当地人里,最常遇到的是出租车司机。
记得在台北时,我深夜打车从诚品回酒店,和一个穿着很“丹第”的出租车司机聊天,老先生头发斑白,打理的整齐有型,一聊便知是家境优渥养尊处优的人,闲聊中,他让我放心深夜台北的治安,得知我大陆来,又刚从书店出来的缘故,淡定地聊大陆和台湾的不同,不比自然资源,单说文化和修养,言语中多少有些占上风的得意,我说,“人很多的家庭,修养就会出现参差不齐,但整体来说,总是在进步,都是朝着好的方面发展的。就像遇到您,我也觉得对台北最初的印象也有改观,要说现代化都市,每个国家都差不多,但还是这里生活的不同的人,让城市有温度。”
他轻微的侧头看我,“你和我遇到的大陆游客不一样哦。”我穿了格子衬衫,绑着马尾,座位上放着几本买回去送人的诗集,中年妇女的年龄,在灯火恍惚间让他误以为是爱读书奋进的小青年,趁着这缥缈的好感,我转移话题问他,若要休闲,台北市哪里好玩?
“会和老朋友去九份,在山顶喝喝茶聊聊天,看看风景就回来了。”他说这话时,让我想起梁朝伟“这才叫生活”的调调。
觉得闷了,就随便搭上一趟飞机,比如飞去伦敦,独自蹲在广场上喂一下午鸽子,不发一语,当晚再返回,当没事发生过,突然觉得这才是生活。
反正这种文艺调调当时我挺喜欢的,第二天就和先生坐公车去了九份,印象中车走了两个多小时,中间上车的一对老夫妇听到我和先生说话,不时给我们微笑,我在心里猜测,莫不是当年的老兵听到乡音了吧?
那是一个面朝大海依山而建的小镇,离台北市区真的还挺远的。到了之后,我没有悠闲的坐下来喝茶喝咖啡,而是沿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拾阶而上一路吃到山顶(也是够俗的)。拍照时,两个年青人故意在我旁边搞怪入镜,有一群日本中学生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本想着看夜幕降临后鬼魅的《千与千寻》灯火,但惦念留在市区的孩子,入夜前离开,盘旋而下的山路一点点远离老街,远离喧闹,远处的基隆港静谥,一切都笼罩着远离尘嚣的缥缈。
虽然一游未尽,但这不在行程之中的意外之得还是让人满意。那晚我不显山露水的问,老先生云淡风清的答,也许那时窗外吹进来的风,快速消退的霓虹,车内适宜的温度,放松恰当的心情,等等这些情绪,如不动声色被点燃的火信子,在夜色里静静蔓延,蔓延,燃起了内心某些诗意的焰火,就很想去那个有点漫画剪影的老街走一走,让那些膨胀起来的文艺细胞得以满足,直至慢慢平息。
是的,我以前是这样的小资矫情体质。
青春有一段时间,曾很肤浅刻意地追求过精致轻奢的生活,比如约会吃饭,要穿上收腰的裙子,挽个有情调的发式,爱去安静优雅的西餐厅,衷情于样式别致味道奇怪的菜品,不怎么考虑胃的感受,但很在意自己的吃相,牛排一定切成小小块,放入口中闭着嘴巴慢慢咀嚼,不爱喝红酒,但小口珉入时,眼睛及面部表情一定是极其享受赞叹着的,一起吃饭的人说话时一定是轻言细语的,偶尔发出的笑声也会控制在恰当的分贝,也不觉得这样端着难受,Be a lady!Be grace!在当时就像一种信仰!我那时觉得,这样的习惯我会坚持一生。
可时空转换无痕,人会在无声无息中忘记当初的信仰。
“听说涠洲岛很好玩?”
问这话时,我正在北海侨港美食街头一家海鲜排档,熟练的把虾头拔掉,剥壳抽泥线蘸酱汁,把虾仁放入维尼的碗里,顺势在餐巾纸上蹭了蹭手上的汤汁,对那滴已经顺着我裙子从上至下滑落到脚面的日本料理酱油无可奈何。
小胖没有马上回答我,坐在那儿喝了口啤酒,他嘴巴一直没停,和我先生大模大样的聊北海现在的经济形式,投资房产如何如何,我要是不插问这句,可能接下来就会说到北海的传销模式了。
小胖是我们到北海的第一夜偶遇到的一个已定居于此的老乡。我们搭上他的出租车没过两分钟,在他听出我们说话时的乡音时,就热情洋溢擅作主张径直带我们去他老表的海鲜店吃饭,说,
“一般的大排档不要去,能宰死你!”
他这种他乡遇故人的兴奋来的很凶猛!
“我好几年没碰到过这么近的老乡了!上个月碰到过一个鹤壁的,那离咱那儿太远了。”
挑海鲜时,他直接去捞,虾、深海鱼、马蹄螺,急切地抢过服务员正在写的单子,给他老表嚷嚷,
“我来写,必须熟人价,真正的老乡!”
他笨拙又热情,但除了虾和斤两数字,那种深海鱼和马蹄螺这些字怎么也写不出来,只好悻悻地重新交给服务员,但却再三交代了做法和价格。
“哎,我没上过几天学,文化低,可我娶媳妇时哄俺老婆说我是大学生,她都相信了。”
菜还没上,他基本上就把家底抖搂个底朝天。
90后,在北海最美别墅区有家旅馆,这个年收益六七百万的海鲜店他有股份,跑出租是玩,有个三岁的儿子,当过兵住过牢,刚过保释期就迫不及待地干了5场架,
“那你该忍忍。”
“有的人就是欠揍!我说话不中听,老爹就不让我在旅店呆,怕得罪客人。”因为胖,说话激动时,胳膊上大面积花花绿绿的纹身也随着抖动。
他们大家族来北海已经多年,在老家和当地也有背景,期间,他接了个电话,听筒音里的人看到他的车,问他怎么不出车,他大声嚷嚷着回,遇到老乡了,喷喷!(老家话聊聊天的意思)那边大概嘟囔着有啥可喷了就挂了电话。
“你们现在来玩,不是出海捕捞季,海鲜贵,等到8月中旬,就便宜了,现在太热,冬天来,你2000块住我们店一个月,暖暖和和过冬,我这车还免费带你们去玩……”
“要是像大哥这样的,领着小秘,花着公款,去(涠洲)岛上悠闲玩几天,我不拦着!不然,没意思还坑死了!”
他在短暂的聊天过后,觉得我先生是个隐藏很深的大款,一开始那种他乡遇故人的兴奋里多少夹杂着一种在熟人面前显摆吹牛的成份,聊着聊着却又似挥舞的一记重锤没有落脚点,闪了腰。因为,我并没有很配合的对他雄厚的家底表现出惊讶羡慕忌妒等等此处该有的情绪。
我相信他这建议是中肯的,他接待过的大人物里应该大都如此,只不过,他眼前的大嫂可能是他常见的大嫂模样,可他口中的大哥却不是那种很懂风情的大哥。
我低头看我素色廉价的几何图案长裙,海边吹来的风撩动我仆仆风尘一天后早已凌乱的头发,照顾孩子吃饭后自己捡了几口中意的吃下,就去外面小超市买了矿泉水,并原谅了年轻人肤浅揣测,决定回去。
帐单的确比同样菜品的领桌便宜许多,他把我们送回旅店,推让着说顺路不收钱,和我先生互留了电话,说这两天有时间了可以安排我们玩。
我们没有去他家的旅店住,换了一个稍好点的酒店,孩子看到海和沙滩就挪不动地儿,对其他地方提不起一点兴趣,每天重复着中午睡觉下午吃饭傍晚泡海玩沙子的生活。
那几日,她在一排排涌来的海浪里跳跃,躺在沙滩上让海水轻轻推送,口中涌入海水时大声喊叫,再冲到爸爸身边拿矿泉水漱口,来来回回地奔跑,乐此不疲。
在这个离家有2000公里之遥的天下第一滩,遇到熟人的概率很低很低,在这热闹喧哗的暑天大假期中,我们反而是安静不被打扰的。
时光慢下来也觉无趣,散步时我开始安心接受海边推捎遮阳伞大叔的夸奖,“姑娘,你穿这衣服拍照好看!”在他走过之后哈哈放声大笑,这时代,你敢穿超短热裤,就有人敢夸你腿美!美食城的大姐说,“你们北方姑娘就是长的高,皮肤白,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这个糖水很好喝的,要尝尝!”
我这绝对拉低北方姑娘身高和肤色平均值的“婶婶级别姑娘”,这样心安理得厚颜无耻接受如此的赞美,良心真的有点痛啊!可是,who care呢?
我彻底放松下来,在散步回来后,疯狂地把麻辣虾,酸辣粉,卤煮大墨鱼,鲜虾饼,墨鱼丸,桂林米粉,螺狮粉,绵绵冰,大芒果,甘蔗汁……各种味道不计份量不讲形势的塞进肚里,就着来来往往的各色口音,晒得黝黑的皮肤,沾着沙粒的脚趾,汗味浮动的大厅。
这样的饭,吃的就是江湖。
那又撕又扯,边吃进去又吐出来(壳)的架式,和孩子争抢一杯果汁,不计较她糊满嘴角的番茄酱,还要忙着把嘴递过去尝一口老公碗里的饭,这激烈的场景不亚于一场刀光剑影。
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感!
就像某款夏日饮品广告,烈日下沙漠中升腾起的清凉泡泡一下子全都炸裂,幻化成海洋。
按说这也是放飞自我堪称完美的旅行了吧,但留有遗憾意犹未尽才是一次远行该有的姿态和句号,况且我早已偷偷潜入南海广阔的海域,埋了一颗“水雷”,打定主意要保留我那易燃易爆炸的体质,等着它哪一天爆发。
因为对那个适合带小秘去散步的小岛我还心心念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哪天带了小情人一起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