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性启蒙是《金瓶梅》给的，儿时父亲有一书架的古典通俗小说：《隋唐演义》、《封神

榜》，《水浒传》…….

还记得当时《金瓶梅》和两本包装精良的小说放在一起，在一堆泛黄古文纸张中尤为扎眼。

那两本书是顾坚的《元红》和《青果》，加上《金瓶梅》三字，已经对性有点朦胧意识的我，

敏锐地察觉到书名中的禁忌。

有人说：读《金瓶梅》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

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当时的我，是心生疑惑。

直到青春期再次翻开，荷尔蒙的操纵下，我专挑其中不可描述的部分，读到面红耳赤又心惊

胆战。

淫诗艳词，欲望泛滥，各种情欲描写，配合上兰陵笑笑生这个“下九流”的名字，我只觉得这

是一本古代三流地摊“黑暗”小说，甚至对其中妻妾成群的西门庆羡慕不已。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心生欢喜和幻想的我，可不就是“小人”和“禽兽”么？

后来我才知道，它是四大奇书之首，《金瓶梅》真正要写的，是色情欲望背后的人性善恶，

包裹在直白刺眼的“下三滥”描写之下，是天地无情的命运，以及每个人复杂面孔下隐藏着的

可恨与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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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再看《金瓶梅》，只觉得绝望和凄厉，每个人都欲望缠身沉沦苦海，苦苦挣扎不得善终。

书中好像所有人都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却都是一副恶鬼般狰狞又悲凉的嘴脸。

西门庆将父辈留下的资产翻了几倍，加官晋爵，娶得七房娇妻美妾。然后，眼看他起高楼，

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树倒猢狲散。

他暴毙之后，仆人立即变卖家产自立门户；崇拜他的好兄弟翻脸就是精心算计；同床共枕的

妾室潘金莲和他女婿勾搭；春梅一跃成为高官夫人，却在丈夫死战沙场时，和情人偷情死在床上。

原来生前花团锦簇，底下却是烈火烹油，早已众叛亲离了。

从那时起，我对书中之事多为敬而远之，生怕自己落得一样下场。

直到后来阅历多了些，再翻开《金瓶梅》，每看一个人物的结局，就要陷入深深的无力和叹息中。

以前看《隋唐演义》，可以读出其中的家国情怀；看《水浒传》有草莽义气；看《儒林外史》

是针砭时弊，然而我看《金瓶梅》，只觉得作者毫无倾向，就像是世事浮沉外的冷眼看客，

没有立场，没有讽刺，没有评价，甚至没有情绪，像一副清明上河图，天地草木皆收书中，

而在天道之下，没有所谓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有造化弄人般的悲切。

作者看似冷眼旁观的无情，描绘出花团锦簇的宋朝生活雅致，背面却是人性的暗流涌动，每

个人物都好像在刀尖上跳舞，丑陋恐怖但又命运多舛。

好似琉璃易碎，彩云易散，《金瓶梅》是一本包裹在情色外衣下的人性探究。

拿书中塑造最成功的潘金莲来说：

吴月娘形容潘金莲：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

这种“风流”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漂亮，在书里，李瓶儿比她白皙诱人，春梅比她聪慧灵动。

但她就是可以激发出西门庆最大的情欲，让他欲罢不能。

为西门庆贺三十大寿，潘金莲特地做了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写着五言诗一首，云：

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直教他满心欢喜。

她的身上存在着深深的矛盾和不安，看起来她能为了西门庆毒死武大郎，在床第上百般逢迎，

却在西门庆死后偷情他的女婿陈敬意，她幻想武松做那个救她出苦海的大英雄，可在武松被

流放时，又拍手庆祝。

她的一生好像就没有她自己，从一个男人到下一个男人，这个男人靠不住了，要么毒死，要

么想办法逃离，直到找到下一个对她宠爱无比的人，她便还以极致的风流韵事，床第之欢。

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是做情人和小妾的。

但如果你认真去看她的一生，你甚至会与她共情。

看她的童年，父亲潘裁缝去世，被亲生妈妈卖到王招宣府，那时她才九岁。之后就一直被卖

来卖去，从未有过一个地方无条件接纳过她。

就像《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程蝶衣有戏，潘金莲有欲，本质上好像都是在抵御在生命早

期就被抛弃的不安全感，实则内心匮乏到只能抓住原始本能去获得及时满足去“补偿”她心里

深深的恐惧。

当她被亲生母亲抛弃，无依无靠地被当成货物一样买卖，就已经注定了她一生都是残缺的，

她是男人的欲望工具，把风流做到极致只是为了身边的男人离不开自己。她不求财，不求性，

不求荣华富贵，只求用自己的身体，去满足求生欲。这种贪婪的索取，向死而生的自我保护，

往往会将身边的人当成工具一样利用。

她曾为了武大郎有面子掏出十两银子给她买房，转过头就将武大郎残忍毒死，自外人眼里，

这何止是贤妻，简直是梦中情人。可在潘金莲心里没有任何的利弊权衡，一切都是为了让自

己免受被抛弃的恐惧折磨，然而一旦找到“下家”，说翻脸就翻脸，毒死武大郎没有一点犹豫。

她没有爱，没有情，只有不顾一切地挣扎求生。

如果在现实中碰到类似的女子，你第一眼就会被她那种像小猫一样的单纯所吸引，但这种天

真是很危险的，就像流浪猫会因为你喂它食物而依偎在你怀里，但小猫有奶就是娘，它呆在

你身边只是为了求生存。

她的内心不具备善恶道德，完完全全就是被情绪支配了人生和行为——恐惧、愤怒、暂时得#不一样的金瓶梅#到的满足幻觉，立即被侵袭而来的患得患失再次丢进恐惧里。所以这是一种即刻情绪满足，

专为损人，毫不利己。.

读完这个人物，我感到一种绝望，就像看到一个被抛弃的婴儿坐在荒野里哇哇大哭，身边不

断有人来给她喂食，她抓住那些人的裤脚苦苦哀求，然后又被丢弃在无人问津的荒地里。

读懂潘金莲后，我从敬畏走向叹息，抛开一切的道德审判，觉得命运对她何其不公，她所做

的一切都是在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却在无意间遭人唾弃，可这却又是现实。

原来那时我理解的所谓小人、禽兽、君子、菩萨，不过是一个人在未经世事和历经沧桑后对

《金瓶梅》的不同感受而已。

就像温室里的花朵看它，也许会觉得新奇有趣，还有打破禁忌的快感；活在象牙塔里的学生

去看，会对其中的狰狞可怖感到恐惧；而稍懂人性复杂的人看完，只剩下一声悲悯的叹气。

就像毛姆所说：“那时我还年轻，不知道真挚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藏多少卑鄙，或者，

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到美德。当我发现这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女性报复心居然这么重的时候，

我感到很丧气。今天我已经认识到这一点：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和热爱是可以互

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

《金瓶梅》给我的感觉是一本活着的小说，里面的人物只是被记录了，而不是被创造的，作

者不是想讲一个故事，也不是想表达一些立场，只是简单地将一些现实人物记录下来，至于

评判，只是交给每个读它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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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里面，你可以看见人性，可以看见生活，可以看见命运，甚至，你也许能看见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