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浮休


  日记尚才记录到“今日飞雨 阴”,苍穹便已经彻底暗沉下来了。

  晚秋的下昼总是那么不讲道理,悄无声息地便把墨瓶翻倒在天幕之上。

  我将笔芯入鞘,装入了大衣左侧内兜之中。

  窗未关,此时的风已凛冽刺骨。我裹好衣服,正要前往关窗,恰好阵风袭来,肆意地翻卷着屋中的书文。我打着寒颤,将凿壁偷光的冷风狠心拦在窗外。回头一看,桌上的那本《正气歌辞典》被喜学的风不偏不倚的翻阅到了《正气歌》一页,插图正是文天祥在监牢之中披头散发、镣铐缠身之态,饱受牢狱之苦。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我小声念叨着文中所写,虽饶有兴趣,却奈何实在困倦。将辞典安放好后,便昏沉沉地睡了下去……

  烟雨浮江,暮霭沉沉。我只觉恍如隔世般。

  令我诧异的是,此次入梦竟然如此惟妙惟肖。我虽自知是做梦,却觉查不出与现实有异之处来。

  我四下观望,发现自己正伫立于船渡之上。江水不算浑浊,却在云雾缭绕的滤镜下显得深不可测。远处的村岸虽无法用肉眼辨明轮廓,但也应该不算遥远了,因炊烟之味与故乡之味很相像。

  我赏景正赏得沉醉,忽听身后有人呼唤。

  “老伯,这是哪里了?”

  老伯?我不禁有些愤怒。一个素未蒙面者竟然将我这正值青春少年之人叫做甚么“老伯”?我看起来真有如此老气横秋吗?

  我转过身去,正要与那人好生理论一番。却只见那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发如鬃般跋扈。但眉宇之间却并不像落魄之人,反有几分凛然。

  我再一打量,发现这人竟也被镣铐所困。再一看自己,顶上发已如素冬之雪,竟寻不出一点墨色来。髯须也已过了胸膛,若是在旁人眼中,已俨然是个“翁”了。

  “老伯,莫非你患有耳疾吗?”那人又对我搭言。我不知如何作答,于是又是沉默许久。

  他随后撑扶着舟船边缘站立起来,艰难开口:“行船许久,也该至伶仃洋了……”

  “伶仃洋……那你莫非?”我恍然大悟,拭亮眼睛想要看清文天祥的容颜。可这老迈昏聩加上云雾之隔,实在难遂我愿。

  “一年有余……元军扰我城邦,侵我国土,我散尽家财,却无力回天……如今国不再国、家不再家,就犹如这滔滔江水中一叶扁舟,沉浮来去,又有何人在意……”

  我放下船橹,任凭随行的元军嘶吼催促,我只管落座而下,静听他的感慨万千。

  “也罢!”文天祥愤然东望,气宇轩昂。“老伯,你这船渡之上可有笔墨吗?”

  我四下翻找,可这生疏之地笔墨从何而来?我无奈的摇着头,却猛然从身上蓑衣之内摸出那支珠笔来!

  我欣喜若狂,踉跄着将那支笔递给文天祥,他沉默良久,随后竟缓缓弯下腰,向我鞠躬以表敬意。

  我连忙请他直身:“请前辈即刻作诗。”

  文天祥一手提笔,一手搭腕,于船舱之内刻下文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随后他凝望着江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文天祥摇着头,轻捻须发:“伶仃,零丁……”

  随后篆刻下“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他思考良久,最后竟将笔送还与我。

  我有些不解,这《过零丁洋》还差两句,怎么能这样封篇呢?

  我诧异地问道:“前辈这是作何?舟船就要靠岸,还请天祥前辈尽快作下诗篇,以供后人传唱!”

  文天祥有些惊讶:“老伯过奖了。晚辈不才,虽无法挽救江山社稷于水火,但却连您都知晓晚辈之名,真是惭愧……”

  我笑着摇摇头:“文天祥之大名,忠心报国,浩然正气哉!世上并不缺审时度势、随波逐流之人,缺的正是如君一样的刚正不阿、忠义填膺之人士!看着吧,中华大地必会将您的名字流芳千古,传唱百世!”

  文天祥愤愤攥紧拳头,那气势犹如要将镣铐挣断一般!似乎连江水都要为之奔腾!

  我将笔双手递上,他连丝毫犹豫也没有,提笔便向下书写下去。

  诗尽,船也便靠了岸。

  文天祥向我微微一笑,随后便被元军拖着上了堤岸。

  我深知他此去再无回头之日了,两行热泪悄然滚下,溶解在霞光将至的伶仃洋中。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卿。”

  岁月若涓流,“汉卿”便也成了“汗青”。

——《摆渡浮休》孤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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