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又被婆婆数落了,她的丈夫一如既往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看着电视,时不时和同样沉默的公公说上两句。五岁的小儿子正在与幻想中的机器兵团大战,拿着塑料士兵跳上跳下,叫喊着挥舞手里的激光剑。
良子忍住想要反驳的心情,认真关注着孩子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伤到自己。心里无不羡慕孩子充满活力的天真烂漫,想想自己的生活,良子不禁担忧现在的家庭教导究竟能不能给孩子带来一个好的未来。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婆婆感觉到良子的心不在焉,不满地提高了音量。
良子抬起眼和婆婆对视,毫不掩饰心中的漠然。“隔壁楼的璐璐姐打扮得眼光四射,楼下的李嫂新买了件蓝紫色的貂绒领皮衣很好看,微微穿短裙小外套显得特别年轻精神……我听到了。”
“你听到,你听到。你看看你自己的打扮,像个五六十的老大妈,我的衣服都比你的看起来时尚,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女人的自觉?跟你一起出去别人还以为我虐待你,我都嫌你给我丢脸。”
那就别跟我走一块呗。良子想要这么回答,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知道如果她说了,现在那个看起来完全没听见这边动静的丈夫,一定会立刻跳起来指责她“你怎么跟妈说话的”,所以她什么也没说。男孩似乎蹦跳得有点累了,蹲在放玩具的矮桌前和塑料怪物、士兵们说着什么。
“你说你收入也不低,怎么就不想着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每天就那两件衣服,松松垮垮的,哪里像是一个刚30的女人。”婆婆见良子仍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叹了口气,“行了,我也不说你了,每次说你都不高兴,真不知道我儿子看上你哪一点。”说完转身去看电视了。
良子不想一再解释,她是技术人员,上班的地方大家都是穿的休闲装,或不算贵的套装。因为进出都需要进行消毒,而且公司里随处都有化学试剂,穿昂贵的衣服就意味着随时随地都要格外小心,说不准什么时候衣服就毁了。周末带孩子,贵的衣服穿出来同样非常危险,水彩笔,蜡笔,各种食物都是威胁。再说了,经常需要加班的工作也让她筋疲力尽,加上丈夫的冷漠,更令她没有全家出游的心情。
良子微笑着站起来,蹲在已经开始揉眼睛,却仍坚持要玩的儿子身边轻声问道,“小五,我们去洗洗睡觉好不好,时间不早了,你明天去幼儿园再和小朋友一起玩吧?”
男孩到也听话,很干脆的放下玩具怪物,伸手要妈妈抱抱。良子抱起儿子去洗手间给他简单洗洗,刷牙,回到卧室换睡衣的时候,男孩照例着急给自己找睡前故事书,良子只能追在后面催他赶紧穿好衣服以免着凉。
为了省钱,良子一家租的房子较小,除去两个还过得去的卧室,基本上就只能下一个小饭厅和勉强同时容纳两人的卫生间了,厨房被安排在阳台。平时大家活动看电视的地方主要是良子公公婆婆住的主卧室,而良子的卧室则是两夫妻与小儿子的空间,一大一小两张床和一个货架改造的衣柜塞满了整个空间。
因为一直和儿子住一间房,良子和丈夫已经很久不曾有性生活了。幸好良子因为每天都很累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而她丈夫似乎也因为这些年失败的事业,导致在生理上出现了一些问题。两人谁也不提这档子事,也就当什么问题也没有,继续和儿子分享一个卧室了。
在良子工作的公司里女同事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在基础岗位,或者行政,销售部门。这倒不是性别歧视什么的,应该说女人的野心通常比较小更合适。一旦遇到麻烦的事情,很少有女同事站出来主动承担处理,尤其在需要强势推进某项工作的时候。
不过女性也有优势,在促进内部合作方面,女性的游说能力似乎更好一些。当然,良子只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这么认为的。因为她就是主要承担着协调多部门合作,分配研究资源的工作,公司里类似的岗位也大多由女性承担。
有同事也曾泼她冷水,说那是公司那些大男子主义者不屑于和女人挣,看到一个小女人在他们面前求情示弱就容易什么都答应,要不然为什么作助理秘书的大多是强势不起来的女人?
因为强势的女人就算成为助理秘书,也很快变成被助理秘书服务的对象。良子想这么回答,但又想着和同事争论这种事情没有意义。毕竟她说的也有对的部分,而自己的想法也未必全对。
工作上的人际关系几乎就是良子全部的人脉,整天喜欢泼她冷水的闵姝义算是最合得来的同事,良子就是喜欢她不带恶意的直率,虽然有时候这冷水泼下来也不太好受。但良子和闵姝义也只是同事而已,毕竟在将来可能的升迁道路上,两人是存在利益冲突的。如果存在利益冲突,那良子就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即便是如此,良子还是忍不住喜欢这位小她近7,8岁的同事。也许是想从年轻人身上截取点活力,良子曾这么想过,但也就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姝义是一个充满当下“现代女性”活力的女子,主张自由独立,为自己而活,认为女人无论何时何地有应该有自己的时间空间,还有事业,男人和家庭都是可有可无的生活副产品。而且她敢说敢做,即便自己的毒舌惹来了麻烦,她也一副我就贱命一条的样子,倒也让她每次都能安全过关。
这与良子的半家庭主妇式的隐忍生活完全不同,良子总是想着等有一天姝义结婚生孩子了,她就知道所谓自己的空间是多大的奢望。而她的毒舌也会在婆媳关系中埋下隐患吧。当然,也许等孩子大了,老人走了,生活会不一样,但是到那时自己也已经挺老了。
良子又开始感到惆怅了。
“今天去咖啡馆坐坐吗?我最近发现了一家店的新品蛋糕很好吃。”趁着下班换衣服的时候,闵姝义跳过来约良子。她总是隔三差五的就会提出这样或那样的出行邀请,虽然大部分都会被良子拒绝,但是不知为何,她从未放弃过。
“她是在同情我吧,自己扮演像救世主一样的角色,想把我这不甘心被家庭困住的人救出去,成就她的英雄梦想。”良子心里总有这样的想法,她也知道这有些在用恶意揣测他人的意味,但她无法放弃这种感觉。毕竟在当下的社会,还有谁会无缘无故,毫无所图的对另一个人保持长久的热情?
“好啊,正好今晚孩子有课,我回去晚一些也没关系。”良子其实还挺需要姝义这时不时的邀约的,让她有一个从生活中出逃,有能向家人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说你啊,最近怎么笑容又变少了?”姝义用吸管在咖啡的雪顶上戳着小洞,扬起卷翘的睫毛问良子。“是不是你老公又欺负你了?”
良子小口品尝着姝义推荐的蛋糕,那确实很好吃。入口即化的巧克力奶酪嵌在很有韧性的面皮和松软的蛋糕胚之间,几种材料看起来经纬分明,吃的时候却不可能分离开,一口下去有嚼劲,还有丝滑口感,带着淡淡甜味的蛋糕胚淡化了巧克力奶酪的粘腻。良子不舍得一两口就吃完。
“没有的事,他张口不是工作就是他的梦想,要么就是孩子的事情。我们想吵架都吵不起来。”
“我怎么听着这么冷呢?是不是夫妻大多都像你们这样?一起生活久了就感觉枯燥,相互间没了兴趣,最后变成法定同居人关系了?”
“法定同居人?这提法挺新颖。”良子继续品尝蛋糕,没有正面回答姝义的问题。
“我最近有个姐妹要离婚,还问我该怎么办呢。”姝义把咖啡雪顶都挑起来吃光了,没有用来调和咖啡的味道。“我跟她说我又没结过婚,怎么知道呢?在我看来离婚不就是签个字恢复单身生活吗,有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吗?”
姝义看起来是真的不理解她的姐妹,苦恼小脸让人看了很像去安慰安慰。姝义并不是美女,如果按明星脸为100分的标准,姝义顶多是及格线上加几分的程度。但是她的脸一旦动起来却能透出一股非常吸引人的灵气,让人不经意间给她的外貌加上个十来二十分。
良子即使是纯异性恋者,也难免给她加了分。“你的姐妹有孩子吗?”良子平时并不是个热心肠,不过真有人找她帮忙的时候,她大多都会能帮则帮。
“没有啊,所以我才说她离婚很简单嘛,结婚之前也是一个人过的,她究竟在担心什么?”姝义还是没有头绪。
“很多吧。害怕孤独,害怕改变,害怕周围人的眼光,害怕今后的生活,等等。”良子想象着自己曾经考虑离婚时所感受到的不安和压力。
姝义皱起眉头,“为什么要怕那么多?原来没结婚的时候她做事可干脆了,难道是结婚让女人变得胆小懦弱了吗?”
“是变得胆小了才结婚的吧。”
“良子姐,你为什么这么说。”姝义似乎真的很意外良子会这么回答。
“现在的主流文化就是宣传女人不结婚的种种可怕后果,实际上周围的人也在身体力行的排挤单身女人不是吗?”
“哪有,良子姐你落伍了吧,现在大家都在说要活出自己,要独立,要真实。”姝义不服气。
“难道不正是因为现实中真正能做到的人太少,才成为受欢迎的话题的吗?”就算吃得再慢,本就不大的蛋糕也已经被良子吃完了。“你说的那些文章和宣传,不正是给了人们美梦所以才受欢迎的吗?如果说的都是平时司通见惯的事情,谁还会去关注呢?”
“良子姐,刚才你没有让我去劝我的姐妹别离婚,我还以为你和别人不同。可你说出来的话怎么还更打击人?”姝义听了良子的话更不高兴了。
“这是媒体的常规吧,不稀罕的事情没人会想看,没人想看就没有点击量,编辑就会倒大霉吧?”良子似乎没有感觉到姝义的不悦,“生活最真实的舆论压力是来自身边人的口诛笔伐,那些远在天边的非议和模式化的鼓励能有什么作用呢。在我看来,那些叫喊着要活出自我的女人,只有少数是能够坚持的,而且她们肯定都是很有才能的人。大部分普通人只怕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强大,才虚张声势的叫喊罢了。”
她其实隐约觉得姝义是想来找支持和勇气的,那位姐妹的事令她对某方面的生活动摇了吧。究竟是哪一方面,良子并不想知道,就算知道了恐怕也难以理解。不过,无论如何,良子不希望成为别人选择生活方式时的激励师,因为一不小心对方就有可能会赖上你,让你对她的不幸或哪怕一点不愉快负责。
姝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开口时语气里已经包含了些怒意,“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想的。结果你也和那些认为不应该离婚的人一样,觉得女人离婚了就会不幸。”
“我并没有说女人离婚会怎样,而且你提的问题也不是这个。你的问题是不理解你的朋友为什么会对离婚后的生活不知所措,我没理解错吧?”良子也有些不高兴,她说的难道不是现实吗?
良子觉得,以后姝义很可能不会再找自己出来喝茶吃点心了。
果然,姝义扔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我知道了,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离开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才让男人对女人毫不尊重。”说完她起身去结账,连再见也没说就出了店门。
姝义的话说得很过分,可良子却没有觉得难过,还远不如婆婆对她衣着的唠叨对她影响大。“这就是在乎和不在乎的区别吧。”良子想着,这是因为她是在乎家庭的。
良子回家的路上顺路去了孩子的兴趣班,与兴奋的孩子和打瞌睡的公公一起回家。
一路上男孩蹦蹦跳跳,不停说着今天发生的趣事,良子应和着,心里却还想着姝义说的事。
是不是她的姐妹曾经也和自己一样,对未来充满了斗志,结果却在路上输给了孤独感?
良子每次看到丈夫和一堆男人聚会,相谈甚欢就羡慕不已,她感觉女人之间就很难形成这种长期的酒肉朋友关系。良子在上学的时候也有过闺蜜一类的好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生活轨迹的分离,聚会因为距离变得困难,仅剩的网络交流也渐渐变得无话可说。
初入职场的时候,良子也曾真心对待过同事的友情,但当时在企业安排的集体宿舍里,良子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两面三刀是什么意思,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情商其实很低。和一群不知道打着什么心思、算计,心里藏着多少骂你的脏话与你说话的人24小时相处,还能每天都笑脸相迎,看似友好的互相拆台……这确实是在很多电视剧里描述的白领、金领的生活。良子以前总觉得是编剧夸张处理的结果,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明白“故事都源于生活”的真正含义。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良子输给了孤独与寂寞。她屈服了,降低了梦想的高度,选择了她曾不屑的家庭生活。即使如今生活甚至像枷锁一样令她连曾经梦想的边都够不着,她也不敢冒险一个人冲出去,只为追求“梦想”。
其实,有时候梦想的美好很多是在于它还没有与现实生活紧密结合,没有被经济压力,竞争的残酷与人心险恶等社会现实染色。良子想起自己短暂的追梦行为带来的失望与挫败感,她总会如此感叹。
“你还需要吃点什么吗?晚饭都吃了什么?给你留了菜汤,热热喝点吧?”回到家,婆婆照例询问良子。不知是不是受姝义的影响,今晚婆婆的问话让良子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就是家人吧。良子想,公司里同事间吵架后也会和好并继续合作,但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好而已。会不厌其烦,每次在加班的时候给自己留饭的,即便这次不吃,下次还留的,除了家人,还会有谁?
良子委婉的拒绝了,婆婆也没说什么,只表示明天早饭是菜汤煮面。丈夫又没在家,为了挽救自己的小公司他也是拼了命在跑动。帮孩子梳洗完,今天的就算结束了。
又是无病无灾的平安的一天。
良子觉得自己的家庭生活还是不错的,虽然有很多缺憾。比起在离婚问题上挣扎的姝义的姐妹,良子不知道该感叹是自己运气好,还是要求不高。梦想她也是不会放弃的,但并不打算让梦想变成糊口的工作,作为业余爱好或经济条件允许后的消遣会更好。
谁能说这样的生活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由”,“为自己而活”?女人非要一个人上路不可吗?
良子第二天中午就听说姝义辞职的事。良子很意外,打电话过去却被多次拒接,最后还收到一个言辞激烈的短信息,“我不想和整天说谎的女人说话。”
良子知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吧,做事都想着直线前进。良子自认为并没有对姝义说谎,“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想要活出自我。”就一定要现在、马上抛弃一切前进吗?迂回缓慢的路线不也可以吗?
只是让良子很意外的是自己因为姝义辞职的事被上司叫去谈话。
“听说你经常和闵姝义下班后一起走,能问问你们都干什么了吗?”上司是个40多岁的秃顶男人,说话经常让人感觉小心翼翼,所以即便他的问话很直接,却也不会让人很反感。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女人常做的,喝喝茶,逛逛街。”良子平静地回答。
“我听说你孩子还小,家里有老人照顾着吧?”
“对,我们和孩子的爷爷奶奶住一起。”他是在怀疑我怎么会有时间逛街喝茶吗?难道他的妻子在有孩子后就没了自己的生活?
上司似乎感觉到提问的语气有点不妥,搓了搓没有头发的脑袋,又问道,“你们下班没有讨论过工作?她有没有说对其他哪家公司比较有好感?”
良子明白这次谈话的目的了,上级担心姝义会泄密。可良子见过的离职员工并不少,难道每次走得近的员工都要被提问调查?“这我倒是没有留意,我和姝义下班后都尽量不再说起工作的事。既然要出去逛街,当然要放松心情,还考虑工作的话又怎么能放松呢?”良子依然镇定自若。
“下了班就不想工作的事,该说是好还是不好呢?”上司嘀咕了一句。
良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无论怎么回答最后都不可能讨好,还不如就这样别说话,被认为懒惰总比被认为有间谍嫌疑好。要改变上司认为你懒惰的想法,总比认为你不可信的想法容易些。
良子与姝义也确实几乎不聊工作的事,工作上的接触也都按部就班,顶多就是偶尔一起抱怨下公司,说几句同事的八卦。只是在姝义离开之前,良子从不知道她招人讨厌到这种程度,不仅被怀疑是间谍,走后还没人愿意说她一句好话。
上司又问了问姝义平时还和谁关系如何如何,然后关心几句良子平时的生活,与同事的关系等问题,就让良子离开了。“这是在找下一个谈话对象,打算印证一下我的话吧?”良子心里明白。
紧接着,良子再一次意识到危机感,被怀疑是间谍的事如果传出去,姝义以后在这个行业就别想找工作了。虽然没有证据,公司放出这种消息的可能性不大,但仍让良子在心里打了冷战。没有能力寻求法律保护的个人是多么脆弱。
自己会在多大程度上被姝义连累,良子也估计不出来,谁让她们曾经关系亲密呢。良子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只能自认倒霉,未来几年的升迁只怕都不可能了,除了努力工作等待洗白她想不出别的方法。其实,也不是完全想不出来,只是不愿意去做。到底是情商比较低的人嘛。
要说良子是不是怨恨姝义,她并没有。因为她不愿用恶意去揣测别人,而且她也觉得像姝义那样喜欢标榜女人独立自主,自尊自强的人是不会做间谍的。她估计只是腻了,需要换个地方保持新鲜,寻找认同自己的群体而已。
不过这已经和良子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