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会儿我还在帝都上班,一天夜里挺晚了,正坐在床上看书,忽然听到大门口一阵喧闹,我推门走出去。
房东老季粗着脖子,正朝面前一个小年轻大声吼叫,我还没反应过来,老季猛地拎起小年轻的衣领,一把推到墙上:
你换不换!你换不换!
眼看那孩子吓得脸色煞白,几乎快要哭出来,我忙冲过去劝开。
原来这孩子一个多月前刚搬过来,今天是交第二个月租金的日子,他把租金交给老季就出门了,结果他前脚刚走,老季后脚就在里面发现两张百元假钞。
因为不是当面看清,按说老季理亏,但老家伙可能是看人家年轻,非要他换两张真钞出来。
这孩子一口咬定是刚从楼下ATM取的,不可能有假,于是两人杠上了。
我让老季息怒,把孩子带进我房间里:
老季报警的话,警察肯定会来,到时候怎么判真不好说。你说实话,你给他的钱是真是假,你真不知道?
孩子眼泪涌出来,颤巍巍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刚从ATM取的啊!
我点点头,从钱包里抽出两张毛爷爷,走出门递给老季:
老哥给个面子,今晚上这事儿就当没有过,小孩子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呵!
跟老季安抚半天,都是成年人,他也懂见好就收,一会儿就打着哈哈走了。我回到房间,小年轻正看着我桌上的一堆书入迷,见我回来,像忘了刚才的事,问:
哥,这些都是你的书啊?
就这样,我认识了合租客小段。
那晚上,小段除了留下几句感谢,还借走我最喜欢的童话《夏洛的网》。我跟他说这是大师的作品,大师一生只有三本童话,这是其中一本。
2
上面的事发生在2011年,我离开常驻的公司国外代表处,调回中国区总部北京。
在酒店刚住两天就被派去出差,时间紧迫,我不得不尽快找房子,最后居然选择了廉价的群租房。
是的,就是传说中那种三室两厅,被打通隔断分成N个小间单独出租那种。
我甚至到了退租的时候,都不知道N等于10还是11,因为我的房间靠大门不远,除了用卫生间,几乎没往里面走过。
房子的位置在东北三环外的万泉河路上,小区名字叫紫金庄园。
说是庄园,其实就是座上个世纪建成,因为拆迁成本太高而留下来的住宅楼,紫金大概是指遍地紫色的污水和金色的烟蒂,嚷着不知哪里口音的大妈大姐天天杵在楼下,面前立着一块块“空调大屋,领包入住”的破烂牌子,好几些常年光膀子粗金链的山鸡哥不时地进出,一脸社会我大哥,人狠话不多。
就一个四环内微缩版的城乡结合部。
于是,我慢慢认识了住在套间里的部分(一直没认全)年轻人,有外地来找工作的应届毕业生,也有苦苦坚守成人自考的学生情侣,有辗转在中关村小公司的IT网管,也有天天醉醺醺的无业二混子。
白天没有上班也没有应酬的时候,我躺在十平米的小隔间里,听着走廊和隔壁,隔隔壁,隔隔隔壁……传来的聊天声,笑骂声,吵架声,喝酒划拳声,电脑游戏声,然后安安静静看我的书。
晚上,当最后一拨人从卫生间里退出,走廊上公用的白帜灯也被关停,这个热闹的小套间才会渐渐平静下来。
除了,那对学生情侣会在半夜里吃蛋糕。
伴随着软刀一刀又一刀切进黄油,颤抖的声音如琢如磨,如嗟如叹,在深夜里急促又压抑地敲打我的耳膜。我躺在枕上望向天花板斑驳的花纹,心里想着,这尼玛几点了,年轻是真他妈好啊。
不过这个合租套间里最年轻的租客,还是小段,他只有17岁。
3
夜幕降临,紫金庄园门外横跨万泉河路的人行天桥上,我帮着小段把从合租屋里拎过来的货品,一件件摆在天桥的路边。
在我们右侧对面,袜子哥刚把几百双袜子堆在一张茶色的布料上,旁边放着他自己手写的牌子:五元一双,十元三双。
我们的左右两侧不远,有卖各种小玩具的大叔,有卖手机壳的小伙子,还有一个大妈,握着一根插着几支糖葫芦的木棒。
小段卖的是钱包,LV、Gucci、Burberry是主打,其中又以LV最多,卖得也最好,每个钱包叫价20元到30元不等。
小段说,全看停下脚步问价钱的,是什么人,他最好一单是100块钱卖了4个,花花绿绿那种,卖给路过的三个女学生。
成本只有十一二块,小段说,但其实应该更低,因为他不认识最初的货源,只能拿批发商的货。
我们一人坐一个小马扎,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小段老家在河北农村,父母尚在,有个姐姐,他十二岁那年姐姐嫁人。他不喜欢姐夫,姐姐嫁过去很快就生娃,像个给姐夫家打杂的老妈子,成天围着灶台和孩子转,很快就不再有当初爽朗的笑声。
即使做生意的姐夫供他读书到初中毕业,也许是青春期的反叛,混合着对姐夫的厌恶,他在初中毕业后就离开家长,跟着一个老乡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
聊着聊着,小段露出羞涩又认真的神情,对我讲:
哥,你知道吗,我老乡说,动物园一个路边卖鞋的,一年能挣五十万!
我说哦,是吗,挺牛逼啊。
小段又说:哥,我老乡说,我先把卖东西学会,后头有时间了,他带我去进货,里面还有门道!
我:嗯,北京是个好地方,可劲儿造呗。
小段:我来北京没几年,但觉得特别好,也不知道为啥,哥,你喜欢北京吗?
我嘬下最后一口中南海,用中指一弹,烟头带着火光划过低沉的夜空,像落单的烟花坠向天桥下的车道,在疾驰而过的车顶上溅起闪光,又瞬间熄灭。
兄弟,你问的是哪个北京?
我见过月薪三千的北京,也见过月薪三万的北京,还见过年薪三百万的北京。
我每天六点半起床,走路十五分钟,转两次地铁一共挤八站,到一个叫金融街的地方,那里有衣香鬓影,咖啡暖腹,你说的是那个北京吗?
还是每天下班路过的报刊亭,在它背后的寒风中哆嗦着伸出手来,只为路人能接过传单的那个北京?
你说的,是钢琴曲的伴奏中,光滑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一边酒盏交互一边轻声言笑,不失斯文的那个北京?
还是你现在一眼能看见的桥下不远处,在热气升腾的大杂烩边站着,一根根把廉价食品和着加工后的地沟油,草草塞进肚子的那个北京?
我笑了笑,没说话,手里的啤酒碰过去:
来兄弟,干。
4
那次出差回来好几天了,我一直没有看见小段,他的房门锁着。我问合租屋的其他人,都不知道。
老季来收房租时,才告诉我,有天晚上城管来天桥上执法,小段遭了殃。
这个我是知道的,帝都的城管总的来说还算客气,好几次,他们晃晃悠悠走上天桥,把小贩们赶走,也没有传闻中掀摊、打人、爆粗口的事。
有一次,我一边帮着小段收货闪人,还一边给一个面熟的城管递烟,聊了几句天。
但这次,小段运气太差。
他忽然内急,把摊子拜托给“斜对门”的袜子哥,就跑开了。城管来的时候,袜子哥只顾得上自家的摊子,他的摊子被收走了。
听完老季的话,我不禁黯然。
我想起小段羞涩又认真的笑容,想起他每天勤勤勉勉拖着大包去天桥摆摊,想起他兴奋的问我那个问题:
哥,你喜欢北京吗?我挺喜欢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兄弟。
快到年底,我出差越发频繁起来,又一次出差回来,隔壁胡子拉碴的IT网管敲开我的门,递给我一本书,《夏洛的网》。
我问网管:小段来过?
网管:前几天来过,等了你两个多小时,死活不让我帮他带给你,后来有人电话催他回去,才把书给我,不就是两百块钱嘛,我还能给他吞啦?
我翻开书,里面有两张簇新的毛爷爷。
网管:他让我跟你说,上回的假钱不是ATM里取的,是他卖钱包收的别人的钱,他那会儿没钱,只好撒谎,他让我帮他跟你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5
小段来还书没多久,帝都开始全市范围的群租房整顿,我和其他一个个租客一起,在老季的唉声叹气中,搬离了紫金庄园。
我在这里一共住了9个月。
后来的日子里,我离开原来的公司,跳槽,创业,跳槽,创业,我一边攀爬,一边钻营,一路走,一路看。
有时候,我在敞亮也昂贵的公寓套房里,迎着清晨阳光睁不开眼的那一瞬间,会想起群租房里那张狭小的床,还有走道上毛绒绒的山寨加菲猫,湿答答的拖鞋。
也有时候,在星级酒店宽大的浴缸里,我会想起群租房排队洗澡的时候,那热水器永远不会完全烧热,就有人冲进去的卫生间。
还有些时候,因为工作原因,我去到那些高大上的会议、论坛、沙龙里,看着众多头上顶着光环的家伙,他们在台上卖力地表现,我也会想起跟小段在天桥上卖包的那些个夜晚。
我当然知道,当台上的他们嘴里蹦出一个个金色的宏大无边的字眼时,台下掌声会热烈又默契地响起,无数个小段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写。
像一辆疾驰的车,毫不犹豫碾压过那些在路上磕磕绊绊的石子,和刚刚绽开的小花小草。
这是小段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挣脱的现实,在来到北京的那一刻,就已被注定。
但我总觉得,不应该这样。
我想我现在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兄弟,我喜不喜欢北京?
是,喜欢。
但我喜欢的北京,应该包容你,包容我,包容那些跟你我一样的他们,还有跟你我不一样的他们。
我们喜欢的北京,应该包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