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瑞
1.
有次放假回家,我在吃最爱的、我妈做的,青椒炒蛋和红烧肉, 她盯着我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了:我看你吃得这么香,也不像活不下去的样子,你究竟在外面做什么工作?
我说自己就是一个码字的,虽然很累,但还是能活得下去的。
她手攥着围裙,紧张兮兮地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偷偷出家了?
我:怎么可能?
她眼睛有些红了:你还骗我呢?我都看到了!
我:哪里看到的?
她:隔壁小徐给我看微信朋友圈了,说你整天往庙里跑……
我:我那是工作呀。
她:什么工作需要天天跟和尚谈心?
有天下午,我在公司打瞌睡,清醒过来之后,打开微信,就收到一条:你是不是出家了?
就这样,我经常需要向同学朋友解释,我究竟有没有出家,我在做什么。
2.
毕业入职没几天,老板说:我们做传统文化里的传统宗教——佛教。
我原先以为传统文化,肯定是古典文学、传统绘画、传统服饰……甚至传统性教育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宗教!
整个下午我都是生无可恋状态,可是,刚毕业,先试试再说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扛着设备登山,赶上寺庙做法事。
看见一个年轻的僧人念经,念着念着摇头晃脑,突然抖了一下:打瞌睡了!他后面的那个小和尚,手指头一直在捣手机,我走近一看:在抢微信红包。
这样的小和尚让人有了亲切感。
影视剧里一般都把庙里的斋饭刻画得难以下咽。当天中午我吃的面,第一口下去,汤浓面弹,我第一眼以为上面盖的是鸡肉,原来是千张与香菇。
我把面吃了,汤实在喝不下了。阿姨来收碗的时候,问了我好几遍:不喝了?后来才知道,庙里一般都要吃完的,不许剩。
第一次在庙里吃大餐,像是打开了新菜系,工作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去庙里吃饭。
最拉风的吃饭是在半山腰上。一般到了中午,从山脚拍到半山腰了,我拿着老板的“供养”去打饭。
四个人托着“工作餐”,俯视群山,远处香火缭绕。
每家寺庙的饭菜都各不一样,都意外的好吃。
南京寺庙圈有一个流动的厨神李阿姨,哪个庙里有大型活动,她就去帮忙做菜。后面熟了,我们会提前问她今天去哪个庙,我们也就跟着去,中午总能吃上一桌全素宴。
比荤菜好吃,李阿姨说:素菜荤做。李阿姨这样的信徒有很多,都是几十年了,每天天不亮就往庙里跑,做义工,僧人们的日常生活被义工们们照顾得稳稳当当。
寺庙的方丈是个80后,是宗教圈的美男子一个,上学的时候就是学霸,年年奖学金。
整个寺庙一钻一瓦,下水道排线这些都是他自己设计的,精通绘画书法,对于软件设计这些,也是在行。
他告诉我们,和尚不吃荤,“荤”指的是葱蒜韭菜辛夷等有气味、有刺激性的植物,并不是肉类。
这些我以前总是误解的点,知道真相之后,真是太有趣了;没做这份工作之前,我还以为僧人都是一本正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其实他们很可爱。
这位80后美男子方丈对于互联网比一般世俗人精通,很有互联网营销思维。加上平时喜欢开玩笑的性格,若是脱去袈裟、蓄发,走在街头,真是一个英俊帅气的小鲜肉了,他也从来没掉过潮流:几年前就在庙里吸猫了。
有次跟他去佛学院上课,一到下课,小学僧们跑到操场打乒乓球,互相追逐,撞到师父,就和我们被班主任看见一样,缩手缩脚立在那儿。
3.
每个行业都会被外界误解,僧人这个职业也不例外。
我们每周有两天在山上,有时觉得,出家也挺好,整个山的风景都是我的,吃喝不愁,被信徒照顾得好好的,还是大众的信仰所在,每天念念经就好了。
正好赶上水陆法会,这个原本是超度水中和陆地的亡灵,后来加上了天空,变成了水陆空法会。这个法会一开就是七天七夜,遇上现在僧人紧缺,都是从其他庙里调和尚过来,几班倒、连轴转。
我在庭院里听到僧人们唱《笑傲江湖》,我以为听错了,仔细听,还听到了老版《西游记》的插曲,立刻查资料:原来好多影视配乐是根据佛教音乐改编的。
80后方丈的师父,那两天被各路拜访者围在房间里,我们堵到他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我从昨晚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一点觉也没睡。
也有老板跟师父开玩笑:你们和尚多好,别人跪着求你们收红包。
师父:那你让你家儿子来出家吧。那个老板不吭声了。
中国的老百姓一般到庙里,都有一种实用主义作祟。他们很多才不是信仰,更多的是去求菩萨给自己什么。这么一想,菩萨也是挺累的,每天跟他们索取的人不计其数。
80后方丈收了一个00后小徒弟,渐渐成了庙里的吉祥物,这个小徒弟,原来在家里“十分调皮”,到了家里人根本没法沟通和管理的地步,家里人没办法,送到庙里来:杀杀他的性子。
没过多久,小徒弟每天晨钟暮鼓,抄经打坐,方丈也是喜欢得很。去年我从朋友圈知道,小徒弟还俗了,方丈很是伤感。
就像他自己曾经说的:等我把他教好了,他娘老子就把他带回去了。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了,世俗人的实用主义还是令他失落。
我采访的僧人几乎人手一部iPhone,各种手机APP玩得并不比世俗人差。
我:师父,是不是现在僧人都挺潮呀?
他:当然不是,定山寺的方丈就很严厉,坚持苦修,他的弟子们来头都不小:建筑学家,经济学家、博士生……对咯,你们可以去浦口的老山看看,那些师兄们是最苦的。
去浦口,我们下午开车半天才找到,庙很破。我们在庙里绕了一圈,墙上是圆寂老和尚的壁画,一层层在剥落,我想:这些保护起来该多好。
在一个拐角,遇见一位头上有戒疤的师父,其实这个有些残忍的仪式早已经被宗教局给取消了,他们还在坚守。
屋檐下放着很多水桶,在接雨水。——这是一个只有井水,不通电不通网的寺庙。听到我们说互联网传播宗教,师父们立刻表现出很排斥。
我们几个同事,不但没感到吃了闭门羹,反倒觉得被拒绝是应该的。你看他们在夜色里,点着蜡烛,念经打坐,身外无物的样子,就觉得世界不该打扰他们。
一般这样庙里的义工,也是很特别的,有位外地打工的大叔,很多年前来到庙里,就住下了,也不吃肉、也不回家了,虽没剃度,也是出家人的生活,他跟我说了很多,反复强调一句:如梦幻泡影。我很想知道这样忙碌半生的人,哪一刻“顿悟”了,就出世了。
与他相反的,是80后方丈的师叔,年轻时候与一位总是来庙里的女子产生爱慕,还俗归家,在街边摆摊卖烧饼,没过几年,再次剃度。——入世、出世,或许每个人都无法找寻到最终的答案。
4.
每次上山,我都要写一个采访提纲,要不了多久,就积攒了厚厚的两大本,每一座寺庙上都贴上了彩色标签。从最开始的“只是工作”,慢慢的,宗教里的人生百态,让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这么近,以前好像平行一般。
印象最深的是秦淮河那里,一个90后的剃度,他奶奶是虔诚的佛教徒,很小就想让小孙子出家。等到他大学毕业,在社会上工作了两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顺其自然”出家了。
剃度那天,有个环节,是辞别俗世父母,意味着从此了无牵挂、远离红尘了。他的父亲面容平静地坐在大殿,膝下跪着自己的儿子,儿子跪拜,说出“谢谢”,他点头示意。
仪式一结束,父亲冲向门外,刚过门槛,捂脸颤抖抽泣,眼里满是不舍与绝望,佝偻着走出寺庙,最后转身看了一眼香炉的烟火。
我不明白,这个90后的出家,真的是缘分到了,还是满足奶奶的心愿,更或者只是一种逃避社会。而他的父亲,表面上同意了,内心有多少挣扎?
一年多以后,我的老板也“皈依”了,皈依不是出家,是用一个仪式表明自己是佛教徒了而已。
而我,也对南京的上百家寺庙能说个一二,可以做一个导游了。最后几个月,我们没有周末,还是眼睁睁看着公司倒闭、团队解散。
填写人生第一份离职单,最难过的不是结束了,而是,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奋不顾身地投入,只是朝着失败而去。
我的第一份工作,和很多人不一样,也在我寻找下一份工作的时候,成了一个标签,经常我说出这段经历,面试官不是哄堂大笑就是惊慌失措:怎么会让他来面试了?
第一份工作,无所谓好坏,就像壁虎断掉的尾巴,它会继续在某处扭动很久……
我还会在清冷的深夜,想起那个半年前还叱咤商界的僧人,他眼神空无、面容枯槁,从我眼前经过,留给我一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