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是在活动教室。在9月9日那天宣布了我们整个连变成匕首连的消息。
他站在讲台上——那是他唯一一次出现在那里,很轻声地对大家说“以后由我来负责带大家打匕首操。”
他其实看起来有些凶,若不算凶,也至少不是那么柔和的五官,眼睛是很凌厉的单眼皮,鼻梁硬挺,唯一柔和的是嘴。看起来年纪算不上特别小,至少肯定比我大一些。
我不是一个很喜欢更替的人,所以那时的我沉浸在要换教官的烦躁情绪里,对他有些排斥。再加上我其实坐在后排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与谈吐,只能刻板地把他与我之前初高中军训时遇到的凶神恶煞,恶语相向的教官联系起来。
直到真的开始训练的那天,是在9月10日。那天我正忙着与之前想念的老师联络。队伍被分成了两支,他来带一支,O教官带一支。
说起O教官,那是个思路特别清晰的人,说话口齿清晰,动作也很干净利落,不得不说他应该的确是一位很优秀的班长吧。虽然在后来总与我较劲,我夸奖他优秀也硬是没听进去,但是我是认真的。他教的那支队伍学得很快,成效很好。
O教官喜欢与他较量,而他显得很随和,每一次较量完都悄悄与我们说“我觉得你们打得比他们好”,到后来也喜欢对我们说“你们已经打得非常好了!这么短的时间内非常不容易,我自己都练了好久”这样的话。记得他第一天教我们,偶尔口误动作有些微不同的时候总会腼腆地低下头说“你们人多,我有些紧张”。
事实是他应该确实是这样一个随和的人。总有种逆来顺受的感觉,旁边的Z教官就显得更加孩子气一些,拿着匕首道具呼呼往他身上戳,他倒是不动如山,不知瞧着哪儿出神呢,就如惯着孩子的父亲一般。
O也爱调侃他,不是说他爱干净,就是讲他如何抱怨考试不好背,总之把他的那些“黑料”都抖擞出来一些,他在一旁边听着,边低着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帽沿在他的眉眼上投下阴影,但我看得见他嘴边的笑,带着两个酒窝,不过他抿起嘴时比笑起来时酒窝更明显。
不过他也不常如是沉默,他在教学时总担心大家不懂跟不上,于是总会反反复复地讲一遍又一遍,否则也不会才教两天便将好好一副嗓子喊哑了。
他这样的反复,也总会将自己弄得一身大汗。在风雨操场的闷热条件下,他的背后总是隔着两层衣服沁出一大滩汗水的颜色,但他还是如此不辞辛劳地教导。只要有学生说听不懂,没学会,他就立马跑到同学身侧,找到合适的角度和朝向开始示范教学,一遍不行便要教上两三遍。
最开始的我哪里能想到他是如此的人。
最初还真的有些担心他凶,又胡乱担心他不如O教官那般,但我终于还是发现他是我遇到过最棒的教官,以至于我每次都会想方设法地跑到他教学的队伍里,在他说“诶!是不是有人不是我教的”时,暗暗抹一把汗——幸亏那时他还不认得我。
他的柔和和耐心撕扯着他的嗓子,使得我后来每一次听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在努力教学,都感到很心疼。每次他被推上去组织大家的时候,他总爱在听到大家齐声回答“明白”的时候,努力大声说“好!好!”,从不说一句打击我们的话。
他的目光里总是有期待与美满,柔和得就像发烧时妈妈用温水浸泡过的毛巾,轻轻地抚在我额间的滋味。
第一次与他认识,大概已经要到9月14日那天晚上的拉歌会了。他与Z教官起初站在看台另一侧,我拍广角照片的时候,刚好能将他们拍进。这是我留下的他第一张照片。
机缘巧合之下,我坐在第一排,是最适合挥旗的位置。他跑上前问谁可以挥旗,鬼使神差的,我这样向来爱看热闹不爱争取的人,很热切地说了句“我要”。他穿过人群,将旗递到我手中,远远地站在我的身侧,开始教我怎么挥旗。连旗其实对我来说有些重,我挥得不算好。
我很爱挥旗,尤其是伴着那首《紫荆花盛开》——前不久打数模时,我曾没日没夜,通宵达旦地播放。看连旗上写二团一营二连,来回在我手上摇动,我感到温暖——这是一个将来我要怀念很久的集体。
他怕我辛苦,让我休息一会儿。后来又担心等到拉歌时我挥得太柔,气势上弱人家一头,还是选择自己来挥旗。
他挥得的确更好,一张一弛,一动一摆的节律和劲道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当时我有些沮丧,以为他是觉得我挥得不够好,恋恋不舍地将旗重新交给他。只是第二天O教官问起拉歌,他特意提起一个挥旗的同学,我原以为要批评我,便很忐忑地举起手示意是我,却看见他温和地看着我笑说,“对,他挥得很卖力很认真。”
就这样一声肯定,莫名地就深深地扎根在我心底。从那时起,我们算正式打了个照面。9月15日早训结束后,我一个人有些疲倦地沿着体育馆到风雨操场的小径走出来。发觉他们二人正坐在这有些幽静但绝对不凉快的小径边沿的石阶上,估计在等折返的O教官回来。
也许是我走得太慢了,或许是我莫名地走得太慢了,导致他们三人后来很快地超过我,认出我,充满好奇地一直问我,怎么不骑车,怎么不扫个车。他倒也是奇怪,冷不丁来了句“你怎么看起来有些疲惫”,身体里那个反骨的我苏醒了立马回击“哪有!我精神好着呢”。但实际上我确实远没有他们累,我们始终穿着单衣,而他们则日复一日地短袖加外衣地穿着。
在食堂又很巧合地碰见了。拿筷勺时,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侧。我一偏头便看到他,他没有穿外套,也没有带帽子,穿的是里面那件墨绿色的单衣,确是我不太熟悉的模样。我们并没有说话。
后来幸得我在食欲不振时拥有与他的战友们一样飞速的进食速度,非常不凑巧地在放饭时一转身看见O教官。
实在没忍住,我说了一句“好尴尬”,O教官很大方也很开朗,回说“这有什么尴尬的”,于是就开始随便攀谈几句这些天住在哪里,问我在哪个寝室区,他们要如何每天辛苦地列队步行回去。攀谈的过程中,由于他们的一步太宽,我跟得有些吃力,便也还是分散了。
我比他们先走下食堂的楼梯,这次是他先喊住我,也是他第一次喊出他给我起的绰号,我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是在喊我。
怎么说呢,从没有人给我起这样见外的绰号,大多数人都会基于我的姓名或者我的微信名叫出一些千奇百怪的昵称来,但眼镜是我身上最不特别的特点。
这也为我留下一个执念,就是想让他知道我的姓名,那似乎才能让我们在世界上搭起更坚固的联结,就像互通域名与IP地址一般。
他喊住我,问我为什么还没有回寝室睡觉。但显然只是因为他们吃饭速度太快而不自知,我能这么迅速完成进食已然已经相当不错。
事实是15号那天下午的汇报表演,导员通知我们到得很早,我听话地试探性质地爬上床,又爬回了地面——怎么睡啊。
但显然他们也没睡。候场的时候,我看到他与O教官两个人没精打采地坐在体育馆二层的楼梯上,算上他们步行来回的时间,真的休息的时长估计不足一个小时。
他那天站在门外等待将要来的同学,也就有了我留下他的第二张照片。那张照片是我匆忙之中拍下的,原因是觉得这样一个侧影军人的气息很浓,全身的军装,挺拔的身姿,堪堪挽起的衣袖,和看起来过于厚实的战靴,总让我想起他单手帮同学们拎着包往楼上走时的背影。
那时,他将头转过去望远,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但侧脸的棱角起伏还是在光影下投射在我的镜头里,使我日后确信是他在。
第一次汇报表演,是为新兵入伍。这整套的匕首操,当时对我来说还是相当陌生的。即便我在学分解练习的时候就反复试着打连贯的,但等到匕首而非刀鞘真的跑到我手里的时候,这换刀倒是一遍遍的失误。
是我的战友与我交换了刀具,为了一句衷心的“换刀顺利”。
每次彩排走到体育馆中心,我都很紧张,呼吸和心跳都让我觉得难受非常。每次动作的向左转都会远远看见他站在门框一侧,每次看到他在,我都更紧张,更害怕失误。只有正式上场那次,马步斜刺时的面朝左侧,我远远望见他,却让我感到很心安。
因为我想起候场时,他对所有人一遍遍呐喊的“加油!加油”,还有在我跟着队伍上场时,他在我身旁说的那句“小眼镜加油!”我知道,那是对着我说的,我的紧张和急促的心跳混杂着这句话带给我的力量,一时眼泪蓄满眼眶。
后来9月19日的成果汇报,他一如既往地在我身旁喊出了这句话。
加油,我明白,是他给我最好的祝愿。
候场的时候,大家都很是无聊。Z教官喜欢与大家聊天,我也特别喜欢与Z教官聊天,问真实匕首的样子和功用,Z教官也很愿意解答。而他倒是常常清高的模样,偶尔摘了帽子,远远地站到人群外保持沉默。
其实我觉得这个发型并不适合他,他戴着帽子的模样显然更严肃。但这么热的天,一直戴着帽子也很受罪。
后来我们便总有这样巧合的照面。他偶尔问我今天怎么又没有骑车,或是在教超碰见我远远地就穿过人群说“这不是小眼镜儿嘛”。我总说他腼腆,但是在与人维系关系这点上,他做得比我好得多,我虽珍重,但我没有更多的勇气打一声招呼,久而久之,很多关系也就淡了。
但是在这里,他总会先我一步喊住我∶在我每一次登台表演时都在耳侧为我喊一声加油,无论在哪里只要碰到我都会先穿过人群喊住我,在我每一次遇到队列里的他时,都会先向我温和地微笑抬手致意,直至最后的挥手告别。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不舍。就好像那时暑假旅途中认识的两位朋友,最后她们拉着我吃地道的北京火锅,逛公园,去茶馆喝茶时,我也几次三番地想要落泪。她们在我离开北京那天在微信上对我说,“有缘再见”,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临别时的四个字。那晚我躺在回沪的卧铺火车上,在熄灯后的车厢里来回地翻我们留下的照片和聊天记录,却压抑着不敢哭出声。
记住此刻吧,我总对自己这样说着。每次告别之后,我都会叮嘱自己要用更浓烈的生命去镌刻每一个我珍重的人在我人生里留下的痕迹。

或许那也给了我在这趟相遇里,每一次主动站出来的勇气。
这样的勇气足以让我将连旗高高托举,足以让我把击鼓传花到我手里的匕首奋力举起说“我来唱一首吧”,足以让我能将手里捏得皱巴巴的留言卡交到他手里,忍耐着心中积攒了十九年的懦弱与畏缩,只为了当初那个执念,告诉他我的姓名,告诉他我很喜欢这个小绰号。
他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会再喊起这个绰号了。
9月19日是最后军训成果汇报的日子,这次的口令部分是他负责的。虽然他的嗓子在讲话时还是略显沙哑,但是发号施令的时候却依然是那样铿锵有力,气势磅礴的。
散场时,他与我们道了句“结束了,大家解散吧”,便就在混乱中离开了。
生命中的很多时刻好像都是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其实有时你也是不得不这么轻轻地落下,否则人世间的聚散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只是对我而言,故事往往还会在我手中顽强地继续。
我们后来还是碰见了。那时我已不再穿军训的迷彩服,而早已换上自己舒适的衣服。先是遇见Z教官和O教官,开始与他们攀谈几句临别的话,再是看见他站在我右侧,温和地听着,嘴角含笑。
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是如何忍住眼泪的了,我只清晰记得在他们与我告别时,我还是笑着的。
他们快要列队离开的时候,那时O教官向前对正的指令已经发布了,他却突然侧过身远远地,对着我挥手,望着我很大声地说“拜拜小眼镜,拜拜,拜拜”,以及非常清晰的四个字,我的留言卡里的最后四个字。
——“有缘再见”,便转身离开。
而他们晚上坐大巴走的时候,我也的确赶上了。
在舞台一侧的黑暗里看见他们的队伍正要向门口走去,我急匆匆地与刚认识的外国同学告别,告诉他“我有朋友在队伍里”,便离开了。
其实有很多很多支的队伍,我完全无法辨认他们在哪一支队伍里。
身旁全是穿梭的人们,很拥挤也很嘈杂。我只能跻身在车流人流里,顶着夜色一辆一辆大巴往里仔细瞧,终于走到最后一辆大巴,向上努力地望,终于望见了Z教官的模样。Z教官看见我时,显得很激动,随即O教官便也向车下望来,也露出很激动很讶异的表情,于是我走到车开门的一侧,方便听见他们讲话的声音。
因为没有看见他,我向前问另一位教官在哪里。车上其他教官们也是热心,帮着O教官一同喊他的名字,都在说“小眼镜找你!”。
这个名字真的是他起的,但看起来更像是我的本命和符号一般。他急匆匆跑到车前,扶着椅背垂下头定定望着车下的我,难以看出他眼里有怎样的神情,听见他微笑着说“拜拜”,努力地挥了几次手。
离出发还有一些时间,但我们也没有什么再可以多言的。
此次一别,便真的再难相见了。

我们没有留任何的联系方式,这应该是他们的规矩,但也是我的习惯。不论是之前那位我在livehouse上结识,临别时拥抱的同伴,还是后来在车展相伴一整天一起通关打卡吃饭的姐姐,我们都很自觉地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我常常不舍,但我也想少留些可能性的牵挂。
人与人的相遇其实大多都应该停留在最热烈的时候,我们在缘分下相遇,我们也在命运下挣扎,竭尽全力地告别。
临别互道珍重,便不要再想以后,这常常就已经足够。
如果是临时的同伴,那便只在那几个小时里热烈。如果是三年的师生,那便用心珍重此间岁月。如果是十四天的教官与受训学员,那便记住每分每秒共同流淌的汗水,共同享受的荣光。
然后,告别。
我站在大巴车下时,时间是静止的。我只需要知道此时此刻的空间,我们仍是共有的,我不要听流逝的时间,我不要管命运的安排。可我也清醒知道,如今真的真的已经到了我站在高高的大巴车下,他们将要离开的时刻。
在大巴彻底驶出校门转向左并起步加速的时候,我也骑着车向右朝着我的宿舍转去,我听见一滴水落下的声音,仿佛钟磬一锤定音,徒留悠长绵延的回响,是我温热的泪水。
如今我也坐在一辆大巴上,也是那样的高,也是匆匆地驶出校门向左转去,也是那样追赶不及地越行越快…
世界往往太喧闹复杂,甚至难以看清每一场悲欢离合,于是我只能笨拙地用眼泪与生命去铭刻,一遍遍的忍受聚散的花开花落。
有缘便花开,花开便相聚。
终
2025年9月20日
写于上海宝山
注∶
1.以上代称均为化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2.所撰写情节并不可以作为真实情况的依据,文中内容有部分为叙事完整,文学表达和个人愿景表达的虚构内容。
3.如有不妥,请及时联系修改。
4.以上所有内容的解释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