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先传来消息的是小群。下午课前,他背着个书包急急忙忙地撞进教室。刚进门的班主任目送他撞进门,撞进课桌间的走道,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串咒骂像鞭炮跟着他一路炸了过去。同学们则已经对迟到大王小群的迟到见怪不怪,这里面包括了小群本人。
但这次,小群坐下后一边忙不迭翻开书包掏出铅笔盒、书扔在桌上,一边头转向坐在右边的二子,像说密语似的,小声而果决地撂下五个字:「你爸回来了。」
低头看书的二子听言停了一下,转头看他,真的?
嗯,向晚就到了,我爸说的。小群一脸严肃地点点头,最后四个字像是给之前的话加上了不容置疑的钢印。小群的爸爸是开中巴的,穿梭于附近的几个镇之间,经常能第一时间知道村里人谁走了,谁回来了。从镇里到村里的这最后一程,别人得骑车、搭车(自行车)甚至走路,他却是开车,所以很多时候别人人还没回来,他已经回到村里告诉大家了。
2
一放学,二子��啪的一声把铅笔盒翻上,连着课本一起揣进包里,挎在背上就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门。其他几个玩伴正奇怪,要冲着他的后背喊,却被小群制止:他爸回来了。
二子回到家,家里静静的。他忐忑地走近房门,发现父亲正在大桌边坐着,面朝着自己。屋里没开灯,有点暗,但还是看得见父亲紫黑色的嘴唇咧了起来,迟疑了一下,说:「二子回来啦。」
记忆里,这是二子第一次听到父亲这么轻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听着倒觉得父亲在因什么事情歉疚着。他嗯一声,算是回答。父亲伸出两只手相迎,作为一个拥抱的邀请。二子低下头,有些不情愿地走进那两只手臂组成的包围圈,感到后脑勺被父亲粗壮的大手抚了抚。他抬头看父亲,后者眼里满是陌生的慈祥,嘴半张着,像要说些什么。
二子挣脱父亲的怀抱,说了句「我去写作业了」,就背着自己的小书包钻进了房间。父亲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好,好。他的右手失去了安抚的对象,落寞地在大腿的粗布裤子上揩了揩。
3
男人回来的时候正是傍晚,梅子在把墙头晾完的腊肉往屋里收。今年腌的比往年少,只挂了一竿。往年都是她男人干这活儿,他张开双臂,把竹竿的两头攥住了,稳稳地一提,八九条铁钩挂住的腊肉便摇晃着跟着竹竿移动了。梅子本来要学样的,却发现自己细细的胳膊不如她男人那般稳当。于是每次只好把铁钩子从竹竿上取下,两条两条地收。
男人回来一见,二话没说,大包还挎在背后就去端那竹竿。梅子看到他,一怔:「你回来啦?」男人没瞟她一眼,嗯一声,自顾自地端起竹竿往屋里走了,好像今天早上这竹竿就是他端出来的一样自然。
梅子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松了口气。
男人把肉在屋内的墙边挂好,这才把身后背着的粗布大包放在地上,靠桌子坐下来。梅子走进屋,扔过来一句「歇下子」便走进了厨房。男人听到厨房就响动起来:吱呀,是碗橱的门打开;叮叮,茶杯拿出来;嘭,热水瓶塞打开;呼噜噜,热水注进杯子里。梅子端着杯热水走出来,放在男人手边,累了吧?还好,男人望着门口的阳光。
梅子看着男人。前天晚上她给他打电话,问最近情况如何,他还说还行。梅子问,什么时候回家,过年了。男人只含混地说了一句,看吧。梅子没有再往下问。她估计自己的男人是要回来过年的,毕竟只是坐车一小时的县城。但想到村里有些去外省打工的人,为了挣加班工资两年才回家一次,她也做了坏的打算。这下好了,总算是回来了。
女人没有问面馆怎样了,怎么回家的,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或是别的什么。只问了句,饿了吧。男人啜口水,摆摆手,不饿。女人却像是听到了相反的答案,返身回厨房准备晚饭了。
男人这才松懈下来,坐在椅子上,喝着水,把家里熟悉的一切看看。
4
男人去洗澡是被逼的。梅子把装着衣服和肥皂的袋子往他怀里一塞,说如果不洗澡晚上就别想上床。男人知道,澡堂是村里最主要的社交场所,你在澡池里、休息室里说什么给旁人,他们会告诉后来洗澡的人,后来的又会告诉再后来的。就这样,等澡堂关门,头发散发着肥皂香气的男男女女拎着袋子回到家,新闻已经传遍了这村里亮着灯火的每一户人家。虽然进村时,大家已经看到他了;但人们打招呼问他面馆开得怎么样,他只堆起笑脸说还好还好,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迈了。他还没做好准备,把那个秘密告诉大家。但在澡堂,大家赤身裸体,长久地聊天,把每个人的这一年都回顾总结一下,同时众人给予评论:「还不错」「走运」「继续努力」。男人知道在澡堂他无法躲过别人的追问,但他想自己总得说出来,便硬着头皮去了。
他像往常一样走进澡堂。在柜台前和人插科打诨的老板见他进来,两眼放起光:「哎呀!李老板啊!」他仰起头,一脸和气,哎呀,你才是老板。浴室老板把桌上的红烟盒抓起来,掏出一支递过去,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他并不领情,低头把已经在手里摞成一摞的五个硬币垛在柜台上,摇摇手表示不抽,就往里面走。
浴室把厚棉被挂起来作门帘以隔绝热气,两道门边上,用毛笔在白墙上分别写着朱红的「男」「女」两个字,像两道闸口,把人群分类,泾渭分明。男人走向「男」,掀开两层厚重的门帘,找了个靠边的空位放下袋子开始脱衣服。一旁的人却自觉地停止了聊天:「哎呀,看是哪个回来啦!」「哎呀这不是大老板嘛!」他知道躲不过,只好转过头,笑笑地招架,哪里哪里。边上的人问,发财了吧?他说,哪里哪里。边上的人又问:生意好吧?
躲不过去了。他就知道他们会这样问的。从离乡进城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回来时,在这个澡堂里,这个人或那个人,会这样问的。他最软弱的地方受到了突袭,这个突袭他早有预料,但又无法防范。男人没有立即回答,把头转回来,盯着面前自己脱下的外衣,手里没有停下脱毛衣的动作。一边的几个人都还在看着他,像等待一个谜底揭晓似的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把脱下的毛衣扔在大衣上面,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手一扬,提高了嗓门,喊得整个「男」更衣室里的人都看过来:「不开了!」
「啊?不开了?这么赚钱的生意不做了?」边上的人的惊讶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听说了别人的生意赚不赚钱。
「赚个屁钱,房租那么贵,给别人打工哦。」男人苦笑,吁叹起来;他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好像浑身轻松了。他一边脱下里面厚厚的棉毛衫,一边自嘲地笑起来,看看边上还戴着愕然的人,又说了一遍:「房租——贵哦!给别人打工,哈哈哈。」
边上的人恍然大悟了,便跟着埋怨起来,好像自己也去城里开过面馆:「唉,是的唉,城上房租贵得凶。」「是唉,所以说还是我们乡下好呢。」一群人唏嘘一阵,便又七嘴八舌地问起其他的来:「门面退了?」「留下的东西怎么办的?」「先前是多大的门面啊?」
男人已经把自己最不愿说的说出来了,剩下的,他便应付自如了。他一边坐下,把身上的三层裤子作为一条整个地脱下来,一边一一回答身边踊跃提问的人群。他感到刚才那句「不开了」是个伟大的宣示,它让别人不再喊自己「老板」了,让自己重又变成和身边所有人一样的人了。
5
洗完澡出来天已经黑了。家里的灯亮着:里屋亮着的灯是两兄弟在写作业,厨房里亮着的灯是梅子在忙活着晚饭,堂屋亮着的灯则是等着自己回来——男人的头上身上还冒着热气,带点醉意地想。他走进屋,大桌上摆着四碗白米饭,四双筷子,四盘菜;四个盘子中间空着一块,等着这桌菜最后的主角上场。他把装脏衣服的袋子一放,走进厨房。妻子听到动静,回头看他一眼,又扭过头忙活,一边喊一声:「吃饭咯!」里屋里兄弟俩听到了,也喊着答应。男人便又踱回堂屋:他进厨房晃一下只是为了让妻子知道自己回来了。两兄弟冲出里屋,在饭桌旁坐下,提起筷子。梅子端着一大碗汤走了出来,往桌子正中一拜,整个堂屋一下活跃起来。
男人坐到正中朝门的位置,两兄弟在右手,妻子在左手。两兄弟很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晚饭了,两眼放光,筷子直捣,像两头小饿虎。他和妻子慈祥地看着他俩,边说着「吃,吃」,边给他们夹菜,像在喂食。男人突然觉得很满足,觉得面馆的开张与关张都是一梦,这里——这个屋里的一切,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属。他有点飘飘然了,没喝酒却有点醉。
我去给你拿酒,你也吃啊,梅子这么一说,男人才回过神来。他看着那双筷子把一块大骨头按在自己的饭上面,又顺着那双筷子往上看,看到梅子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一绺发丝落在了额前,妻子的面容疲惫里带着欣喜。他这才发现,自己不在的这几个月,妻子仿佛加倍地苍老了。
「孩子他妈……」
「快吃。」梅子收手,把那绺头发夹在耳后,又看了男人一眼,意思是:别说了,我都知道。
男人低下头,那块妻子烹制的骨头浸着汤汁,冒着热气,散发着熟悉的香味,在白炽灯光下闪着油光,显得分外鲜嫩诱人。
他不再说什么,提起筷子,感激地往那块排骨上插去。
6
他那晚很高兴,喝了不少酒,跟两个儿子说了许多。要好好念书啦,爸爸妈妈没有别的希望,就希望你们好啦,等等。两个儿子诺诺地点头,似懂非懂的样子。梅子少有的没有劝丈夫少喝点,只是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听着。吃完了饭,哥哥弟弟一起会房里做功课了。男人睁着因为酒精变得通红的眼睛看着妻子,欲言又止。妻子瞥他一眼,起身把他往房里牵。他醉醺醺地站起来,顺从地跟着。
梅子让他在床边坐下,扒掉他的外衣、毛衣,扯下他的袜子和裤子,把他塞进被窝。他的眼睛马上闭上,好像立刻睡着了。「睡吧,我去收碗,一会儿来。」梅子摸了一下他热热的额头,说着往外走。
正在这时,床上传来一句醉汉的呢喃:「四……乘四……等于十六。」
「什么?」梅子转过头。
「四乘四……等于十六……我租的门面……摆得下四张桌子……每张四个座位……十六个人」,男人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看着妻子的侧脸。
梅子走回到床边,男人的脸通红,嘴里散发着酒气,那双眼睛却像没醉,盯着她,像在期待什么。她想起儿子受了欺负回到家,看着自己的也是这么一双眼睛:不甘,失望,委屈,焦急。
梅子扭头走到门边,探出头,看见两个儿子的房间灯正亮着。她把自己房间的门轻轻关闭、锁上,转身又向床边走去。她温柔地盯着床上的男人,边走边解自己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