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评唐庚的《醉眠》诗“山静似太古,日常如小年”两句道:“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人能真知此妙,则东坡所谓"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所得不已多乎!”
在初学《忆故人》时,师父讲解这首琴曲的意境时曾引用了这句“山静似太古,日常如小年”。因为琴曲本身前后各有一段缓缓空灵的泛音,理所当然会想到幽静的所在,缓缓引入一点一点微响,声音似淡似远,滋味时淡时浓,散漫不经意转入另一段故事。每人有每人的故事,落叶千千片,情愫渐渐浓。起初并没有想到太多所谓的故事,就像初读一首诗,或者更确切地说,脑海中冒出了王维的诗。苏轼在《书摩诘〈蓝关烟雨图〉》评道:“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画且不论,中国古代艺术原本讲求声画情理的融合,当然对于一首琴曲,姑且忽略掉受西方乐理的干扰去追求所谓的节奏、速度,你尽可以用形象思维来塑造其画面,时间、地点、人物。倘若脑海中从未有过这种素材片段,当然也难在脑海中组出一幅幅带有个人色彩的图画,更无论乎从声音中感触或透露出的喜怒哀乐了。
从来便喜欢王维的诗句,至少多半钟爱其晚期的山水诗。而王维的是大概也如学界所评“诗情、画意、琴音、禅趣”。他的《辋川集》收录很多在辋川别墅度过的清闲山水诗,空灵明秀。所以每次听龚一先生演奏《忆故人》的录音时,脑子想到全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来到山中生活已有好些日,杂草繁木野花,不远处稀稀落落的田地,寂寂寥寥的几条村落......”我搜寻脑中有关山中的记忆,在日记本上写道。
那时候第一次去深山老林拜访亲戚。由于从小长在开阔的平原地带,对那种被无穷无尽的大山包围的感觉充满好奇和惊喜,毕竟那时才六七岁,第一次见到火车远远穿过那片山中那片广阔的地带,第一次看到那么高的茶山上走下来一群群采茶的茶农,甚至还有茶山旁学校里的小学生。当时母亲牵着我的小手说:“山中这些小学生上完课就要去山上帮忙采茶,就和我读小学时一样每天为了记工分做农活”。那时应该觉得不可思议吧,觉得山中生活似乎挺有趣,比起天天去教室苦坐那么久,采茶有趣多了。
2000年那时像那样的深山还太多,一路上坐大巴车颠簸得晕晕乎乎,感觉像过来几个日月般,好不容易下了车,到了汀泗桥,尘土满面,泥痕斑斑,桥头通向山中的泥巴路在刚下过几场雨后更加泥泞不堪,山中路远,进山时还可花10元左右叫个三轮车送进去;倘若步行大概得走上一个多小时,然而从住在最深处的二姨家返回到镇上却只能选择步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坐在颠簸得厉害的三轮车上,一个劲地催问着母亲:
“快到了吗?”
“快到了。”
“究竟还要多久才到呀?”
“马上就到了。”
我脑海中常常浮现这一场景。
然而破败的村庄到处是,一路进来,居然全是平房,竟没有看到一个楼房,心中满是失望。甚至还看到了以前只在电视剧里面才看到过的泥巴砌成的矮房。二姨家也不例外,矮屋整体呈一股泥土色彩。瞬间有一种置身前两个世纪甚至基本上就是想象中国古代的样子,尽管那时头脑里根本不会有古今之分,只有很久很久以前和很多年以后。唯一觉得还有点生在现代的感觉的大概就是电了吧,晚上停电的话,生活方式其实完全就没了古今之分。
唯有山后面那块绿竹林地是除了茶山以外最美的地方了。尤其是朝阳初升和夕阳西下的时候,日晖一点一滴穿过茂密的竹林,竹林里还有很多绿绿的野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偶尔草丛会突然抖动,钻出一只野兔子来,然后又飞快地跳进旁边的灌木林消失在深处。山中待久了就会去那片林地探险,有时候走得老远了还没走完那片山地,又开始害怕起来,总觉得旁边的茅草屋门口会突然闪现一个诡异的人影死死地盯着你,或是满地的落叶堆里或灌木丛里会冒出一只恐怖的动物,譬如野猪。而事实证明,那样的深山确实是有野猪存在的。谁知道还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怪奇谈呢?小孩子胡思乱想的游戏罢了。
尽管那样的破败的村庄应该是丝毫提不起诗情画意来的,相反只有浓浓的追忆童年的感触,那片竹林、那两颗小树、那几只小狗。而山中年月久,长居住其间的人自然感觉不到身处其中的孤苦寂寞,再嫁后的二姨选择呆在贫苦的深山中,多少是为其惨淡的婚姻和不幸的前半生作出无力的还击。默默忍受命运暴虐的箭鉃,或是起来反抗命运的不公,在那样时代和家庭,一个无依无靠无法自主的浮萍即使能抵挡住众口铄金狂风暴雨般的肆虐,又如何能克制自我心中早被根植的时代意识观念呢?唯一不同的是,追忆中不断有追忆,尽头所在便是山中的那片自在的岁月了。
山中深深寂寞,王维的诗意人生多少透露着晚年禅宗思想的关照态度,士大夫的情调毕竟唯美浪漫,心中排遣的那点淡淡的寂寞和超脱浮屠的古尘意味也是纯美的,不似稼穑躬耕的陶潜“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心中那份静穆和伟大,“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然而,谁也没有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也不该如此。因为人生总是选择不知所往的地方,人的情绪伴随他一生前途和命运洒下欢笑和泪水,尽管时代主题在不断发展前进,人背后的山林和田园总像《桃花源记》中那武陵捕鱼人、桃源村民、太守和南阳刘子骥的一生,心中各有桃源和乐土,就起所源在于对于往事的记忆一点所想所思、或悲或喜、永不满足于停留的我执。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时过境迁,我也从山中归来;山中村民的生活如木芙蓉在山中的自开自落。一步一行走出深山,鞋袜沾泥,背后幽静太古的村落渐渐远去,记忆中那段岁月也渐渐模糊,心中的寂寞却常常潜滋暗长。尽管后来去过些许旅游的名山圣水之地,那种轻松谈笑长啸山中的自由闲适总是打了折扣的,因为总觉得有什么是需要去在意的,而却难以摆脱不去不在意这样的压抑。
《忆故人》可以包含太多的情愫和意指,或许是爱情、友情、亲情;或者岁月、故人,抑或只是百忙之中“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欣悦,“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等等。无论是王维与裴迪那种“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的悠悠岁月,或是陶渊明“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人生姿态,或是刘长卿“古调虽自爱,今人不多弹”对遗风的追慕,主题定位于回忆和思念,无论弹奏者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态度,或是其受到何种物事感触,演绎一首《忆故人》总会开始发散和探寻自己思绪的历程,而一首“成功”的琴曲,必然印上了其情感色彩,而情感便是艺术的灵魂。
当然欣羡东坡所谓"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但人生太多反反复复这种无所事事闲静的状态却又令人想起那时枯坐山中等着归家的无聊寂寞,人生总是反反复复,心绪也总是反反复复,不停折腾的人生真的能摆脱烦忧吗?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是时间和空间变了,其实是心境变了。不是幡动是心动。
不论归去来后内心涌动过怎样的挣扎与压抑,一曲《忆故人》总能带领我们找回当初的心境,在放大思绪后,审视咀嚼,曲终奏雅,一些淡淡的或悲伤或闲适的感觉被放掉、淡化,渐渐归于无为而无处不在。借用闻一多评孟浩然山水诗的话来形容这种感受:“不是将诗(它)紧紧地筑在一联(节)或一句(段)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章)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它)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