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轻轻地倚在栏杆上,身影独立,清冷孤寂。
戏子在台上细细切切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
“长调短叹一场,落幕各分散,哪个爱我真容颜?啊~啊~啊~~”
声声清扬,眸色清亮如月,婉转流波,顾盼生辉。
一曲戛然而止,落幕。
观众们却仍有人坐定不动,似是回味,似是琢磨。
02
戏子本来只是一名小小的,戏子。
终日在画舫上练声,只是为生活所迫,卑微地唱着戏。
那一日,他也只是像平常一样,一个人默默地苦练发声。
03
他提着一壶酒,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
那一声声咿咿呀呀细细切切的唱戏声就这样传到他耳中。
他举目远眺,却见那檀板已收,目光不禁随着那唱戏之人轻旋走,直到再也望不见,才堪堪地收回。
抬眸,望月。淡淡的月色笼罩着孤寂的人儿,光晕似乎一圈圈地打在他的脸上,俊朗无双。
闭目,轻吟。三十二个字已然刻入心房。
“薄云淡月谢酒,檀板暗悄收。
斜影栏杆处,趁醉吟,轻旋走。
未必胭脂粉扣,素颜挑水袖。
戏中情意切,只借作,他人口。”
画舫初相见,他便再难忘却,从此天涯涯,为你写曲,一起漂泊。
04
戏子从不知他是何处人,为甚么要随他们一同天涯海角地卖唱,他只听得别人说那个人叫作“谭惜言”,便也恭恭敬敬地随众人叫他作“谭先生”。
戏子不识字,也不知谭先生终日伏案写写画画些甚么,他只管为谭先生温酒煮茶,静静地陪在他身侧,等他写完,再一字一字地教给自己唱。
先生确实是个惜言的人,每每教他唱戏时,除了戏词,也不多语,只是用他明如皓月的眸子淡淡地将他看着。
戏子知道,先生是个文化人,必定是和他们这些人都不同的。
但是戏子不懂,为何先生每晚看着月亮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眸色越来越深。
可戏子从来也不敢打扰先生,他看月时,他就在一旁为他研墨。
05
他自己也不清楚,从何时起,他变得更加地沉默寡言了。
他喜欢每天晚上戏子为他披上外套,同他一起赏月。
阴晴圆缺,人生无常。
他喜欢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戏子唱自己写的词,喜欢戏子偶尔流露出来的困惑的神情。
他喜欢在戏子登台时斜倚在栏杆上,酌着温酒,醉心在一声声婉转清扬的唱戏声中。
06
戏子每每唱罢一曲,就将先生的戏词小心地收在一个精致的匣子里。
戏子这次唱的是,“同枝比翼恋佳人”。
戏子蓦地就想到了先生在月色下瘦削孤寂的身影和那张俊朗却总笼罩着淡淡惆怅的脸庞。
戏子想,先生必定是有一个倾慕之人,这戏词,怕是写给那位佳人的吧。
戏子又想到了那只精致的匣子,匣子里面厚厚的戏词。
纵是戏子尚历经风月,却也见得不少。先生的戏词,确是最情真意切,字字缠绵。
能得先生如此厚爱的,想必一定是个明艳动人,出尘脱俗的佳人吧。
戏子只一副好嗓子,却生的愚笨,想的事情多了,头竟有些痛,在明亮如水的月色中,也微微怔楞。
07
“卷角戏本且留,浅字深描勾,依稀写过同枝比翼恋某某。”
天气渐渐转凉,月色甚好,他却渐渐地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失眠。
他独自趴在案头,写下许许多多的戏词。
08
终于,冬天来了。他看着厚厚的一叠戏词,想,这些,应该够戏子把他的匣子填满了吧......
夜色越来越深,衬得月亮也越来越明亮。所有人都已入睡,安静地仿佛这世间只有他一人。
他忽然猛烈地咳嗽着,一声更比一声激烈,像是戏子在台上高昂的歌声。
他突然想起戏子唱着自己写的词,“泼陈墨潦新愁,故人旧时候,浮生哪个敢说一世再无求。”
想起戏子悠扬清越的唱戏声,想起戏子为自己温酒煮茶的神态,想起那一次在江边画舫的相遇,想起自己一字字地教戏子唱字,想起自己无数次倚栏,想起自己无数次望月,想起自己无数次看向戏子的眸。
他撑着病躯,提笔,颤抖地为戏子写下最后的一首词。趴在案上,久久地没有起来。他的头依然是向着月亮的。他的眼中映着月亮,却比月亮更加清冷。
半晌,雨倾盆而下,月亮渐渐消失........
09
“立春桥上卷雪残,薄衣题几字两三钱,换来杯酒檐下卧,待画舫归来,听一曲成眠,醉里尝闻君梦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戏子还是如往常一样地唱着先生写的戏词,一曲毕又接一曲,台下人只听得过瘾,啪啪地拍手声不绝于耳,只教人觉得热闹非常。
10
又是一年惊蛰,戏子早已经不是戏子了,他老的唱不动戏了。
戏子独立在风中,抱着一个老旧却精致的匣子。
戏子精心地拭去上面的薄灰,缓缓取出里面最后一张薄纸。
他动了动嘴唇,那婉转悠扬的熟悉曲调就溢出来,随着眼前跳动的火舌,和纸张一起被微风吹入面前的坟头。
泛黄的纸张上面,却不是当年先生隽永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字迹,更像是被人一笔一划描了上去,隐隐约约,看到是个“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