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运河是安静,每每太阳还笼罩在云彩之中,河浜里的橹声已不绝于耳。对这条河,我依旧习惯于老的称呼,唤作横港。这条贯穿于浦东南北的河,就座落在我的家乡,一个普通的小镇边上。江南郊区的小镇,似乎都有相同的模式,依水而建,高低不平的弹格石子路贯穿了整个街区。街道两边的排门店家,永远飘出那诱人的香味。这些,都是我儿时对小镇的记忆。
祖屋已经多年未去。最近的记忆是朋友圈我的堂弟发了一条收获柿子的微信,那些红透如鲜血般鲜艳的柿子,看着 是那么的诱人。这棵硕果累累的柿子树,就在祖屋的院子里,一口古井的边上。算起来,这棵树应该有百年了吧?具体年份不详,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都在这棵树下玩耍,仰头凝望中,心里期盼的是什么时候可以摘柿子,然后在草木灰里捂熟,解我们的馋。据说,这棵树是我奶奶嫁来之时,在天井里种下的。奶奶是大家闺秀,嫁入张府时候,不知是出于风水还是原本内心期盼收获的考虑,在水井边栽下了这棵果树。可能在奶奶的内心,期盼的是爱情和家庭的丰收吧。奶奶和爷爷的婚姻,是当时最正统的讲究门当户对的结合。爷爷的祖上,经营着家族的生意,有个响亮的字号:信丰祥。从最初的金银首饰到棉布百货,都有涉及。奶奶的娘家,是附近曹姓的大家族,也良田数顷。他们在小镇购置房产土地,安家落户。爷爷行二,弟兄三个,生意虽然在当时的租界,但小镇,是他们放下奔波的疲惫,真正的小港湾。
我出生的年代,是中国大地正发生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当时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理喻的。记忆中的爷爷,因为关牛棚批斗的原因,背是佝偻的,清瘦的脸庞架着高度的近视眼镜,那眼镜是没有眼镜腿的,用的是一根白色的纳鞋底的线。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我的父亲兄弟几个,大学毕业后分配的工作地方,都是遥远的边疆地区。诺大的房子里,只有我母亲和妯娌们,伺奉着年迈的公婆。那时候的小镇,街道是萧条的,商店里除了营业员,几乎没有什么顾客。厚重的排门板上,刷的都是厚厚的标语和大字报。相对于外面的萧冷,我们院内因为大家都住在一起的缘故,还有着生活的气息。爷爷在小的天井里,有一排花架子,栽了不少的盆景花草。最惊奇的是在屋檐下挂着的鸟笼,有一对相思鸟。那是爷爷的宝贝,轻易不让我们小孩碰。也只有在这个时间段,能看到爷爷轻易不露的笑容。看他躺在竹躺椅上,吹口哨逗鸟,偶尔,他会从口袋摸出八分硬币,让我去供销社的商店去买一块方型的咖啡。泡上了,会让我先尝一口。当时我只觉得那么苦的东西,为什么爷爷喝起来那么享受。长大了才明白,其实,那是他的生活。岁月再艰苦,爷爷还秉承了他的习惯。他教导我们,小孩吃饭要双手端碗,大人不动筷子,小孩不能先夹菜等。这些传统的中国文化,并没有因为扭曲的岁月而被他摒弃。1976年的寒冬,爷爷因为心脏病离开了我们,那年的中国大地,陨落了几个伟大的巨星。同年的秋天,奶奶未曾等树上的柿子红了,也随爷爷而去,如同他们仿佛约好了一起去远方,而怕错过了约定的火车一样,一同消失在了隆隆声中。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那颗柿子树再也没有结出过我们期待的果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当春天再度来临的时候,小镇的变化也开始大了。墙上的大字报已经不见了踪迹,取代的是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美好愿望。因为有了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当时的人们,简单中不乏冲天干劲。一些当年的手工业者,也陆续恢复了身份。我们的邻居,是有名的一个糕团作坊,方圆几里,造房添丁,都要用顾家的糕点来馈赠亲朋。那用手工挫的米粉蒸出的方糕圆糕,还未出笼早已经香飘千里。最记忆深刻的是一家王德保小面馆,就在小镇唯一的公交车站旁,他家的阳春面是地道的本地口味。每每放学回家路过,总刻意放慢脚步,闻着扑鼻的葱香味,那口腔的新陈代谢,绝对是空前活跃。老板是个善良的小老头,一碗一角二分的阳春面,卖给我们学生只收八分,还不要粮票。当我风卷残云之际,他总笑眯眯的说:慢点,阿弟,加点鲜辣粉,味道赞。随着小镇的繁华,新的镇区在日新月异中不断扩大。尤其是改革开放三十年以来,周围已经出现了连片的高楼大厦和现代住宅区。大卖场早已经取代了当年的排门小店,充满了各地风味的麻辣烫,烤串等的小吃,取代了幼时那香飘千里的阳春面。如今,想吃一碗地道阳春面,却变成了一个奢望。上海,在接纳海纳百川的同时,也逝去了很多海派的传承,这也是一种现实的无奈吧。去年回小镇参加家族里三爷爷的葬礼,我回到小镇的老屋。当年的邻居大婶们,也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了。居然她们还一下认出了我这个张家门小弟,顾家的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小弟,我们都是街路人。是啊,在她们的内心,外面再繁华,这条当年弹格路演变的小街,是我们的根。横港(浦东运河)依旧,虽然没有了曾经的千舟争航的热闹,澄净的河水在两岸台阶的簇拥中,成了风景。院中的那棵百年老树,枝叶正茂,硕果累累。我儿子对老家的事情虽然是闻所未闻,但却说柿子很甜,大爱。若奶奶泉下有知,定是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