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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我悲从中来。泪眼婆娑中,我仿佛又看到他那熟悉的身影。
国庆回去看外公时,他已羸弱得无法自行起床,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暗褐色的斑纹。听到我喊他,他缓缓地转过脸来看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愚儿……都来了?外公……我……怕是时日……不多了,你们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我忙拉着外公的手,侧坐在床前的矮凳子上,俯身贴近他的耳朵,大声地说:“医生说,您再输两天液就好了!”外公耳朵不好,貌似没有听清我说了什么,问我道:“我那……末末儿……没和你一起……来吗?”
我立即把儿子拉到外公床前,回答道:“在这里呢!”
“真像愚儿……小的时候,这双大眼睛,越看越像。记得愚儿……这么大的……时候,我背着愚儿…还背着……一块磨刀石,从长坝……”外公轻轻抚摸着我儿子的头,又一次和在场的晚辈们讲起了他接我去玩的事。
那年暑假,我坐在门槛上等父母收活回家。太阳已从山头隐去,天边一片彤红。催农人归家的牵牛虫不知躲在何处“啷啷啷啷啷”地叫着,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成群结队地钻进竹林。门口,笔直的梧桐树上,几只喜鹊儿“恰——恰——恰——”地叫着。
“愚儿!你是愚儿吗?”
“外公!”我雀跃着跑向外公。他身材高大,身着灰蓝色立领衬衫,领口微微发白,袖口高高挽起。他的脸轮廓分明,一头浓密的短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慈祥外还有几分疲惫。他笑呵呵地又问我道:“你爸爸妈妈还没回来吗?”
“爸,您来了!”我正准备回答时,父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了。
“愚儿,快叫外公进屋。”
外公来我家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对父亲说:“我明天回去了,我想带愚儿去耍一段时间,开学时送他回来。他外婆上次见愚儿还是浪子出世那年,那时他才两岁半,已有四五年了吧,他外婆想他得很,叫无论如何也要把他领到家里去。”
“爸,您多耍两天,等把秧子薅完我送您和他一起去。六十多里的路程,您背不动他的。”
“你家的活路从来没有干完过,叫人带了几次信来叫你们把愚儿送过来,这都四五年了,你们总说忙。”
得知要去外公家,那晚我激动得睡不着。
我和外公出发时,竹林里静悄悄的,连树上的叶片也只能看得到形状,完全看不出来是啥颜色,天上的星星若隐若现,准备迎接新的一天的朝阳。
我跟着外公走出家门,耳畔传来一声声叮嘱:“到外公家了要听话啊!”“不要和表弟打架啊!”……外公牵着我的手,我们踏着晨出发了。和来时相比,外公的肩上挂了一块用白布条拴着的长条形磨刀石,那是临行前爷爷送给我外公的。
回头看不到我家的房子时,我问:“外公,您家里还有很多水果糖是真的么?”“当然是真的,有很多很多。”外公笑呵呵地回答。
“会不会被表弟偷吃了?”
“不会,我藏得好好的,他们谁也找不到。”
“外公,这里叫什么名字啊?”
“火焰林。”
“外公,……”
一路走,一路问,我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不知不觉间,太阳已挂在树梢,我的头发早被汗水浸湿,头上在冒着热气,腿迈得越来越慢慢,我们开始挑选有树荫的地方走。
“外公,还要走多久?我走不动了。”
“快了,翻过这座山,我们就到高坪乡的地界了,走完高坪乡,再翻过一座山,就可以看到我家房子后面的山了。”
“外公,我真走不动了。”
“来,骑大马。”
外公站到我身后,双手叉住我的双腋,使劲往上一举,把我稳稳地骑在他的脖子上。
外公双手轻拽着我的双腿,把我的腿贴到他的胸膛上,我也顺手抱着外公的额头。外公扛着我,脚步却快了很多,他想趁太阳不是很毒辣时赶坪街上。
“愚儿,下来走一段,外公的脖子太酸了。”
“嗯!”
从外公脖子上下来不久,我又走不动了,要“骑大马”,外公又把我扛到了脖子上——就这样走一段,骑一段,太阳越升越高,我们也越来越热,外公的衬衫不知何时已经湿透,颜色变深了,看起来像是新买的一样。外公干脆不让我走了,实在太累时,他就钻进树荫里,把我放下来,坐地上休息。
到高坪街上时,火辣辣的太阳悬挂在我们头顶,火辣辣的阳光,如同从天上压下来的烧红了的铁板,热得令人窒息。外公扛着我走到路边一家包子铺前时,朝老板喊道:“老板生意好啊!”包子铺老板闻声迎出来喊道:“大叔,进家里来息会儿,太阳这么大,进来喝点水。”
在包子铺里,闻着那包子的香味,我不自觉的咽了一下口水,当老板提着水壶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时,外公对老板说道:“我们要一个馒头一个包子。”
“愚儿喜欢吃糖,吃包子,包子里有糖,外公不爱吃糖,吃馒头。”外公说着,把包子递到了我面前。吃完包子,又喝了两碗水肚子才鼓起来。外公没有选择立即赶路,而是和老板天南海北地聊天。太阳偏西,照进包子铺,催促我们该赶路了。外公又买了个包子,才牵着我走出包子铺。
离开街上没走多久,我又走不动了,外公又把我扛到他的脖子上。这段路,我问得最多的是“还有多远啊”,外公总说“快到了”。太阳快落山时,外公把买的那个包子给了我,吃完包子不久,我就骑外公的脖子上睡着了。
等我醒来,发现已经躺在床上,我一骨碌爬起来,下床后噔噔地往屋外跑,外公正坐在院坝里,用篾条编背篓。他已经换掉了那件蓝衬衫,身上的T恤衫看起来有些破旧,肚子位置还有几处因滑纱而留下的洞。外公见我跑出来,笑呵呵地说道:“愚儿,睡醒了?浪子跟着你大舅他们上坡去了,来,外公给你做把竹枪,你外婆做好饭会叫我们的。”
我愣了愣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我们昨晚半夜才到家,因天黑看不见路,外公在路过一户人家时,讨要了许多干竹竿,敲碎了点火把照路。他把磨刀石送给了那家人,然后用拴磨刀石的白布条背我。我这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了。
我走进院坝,四处打量外公家。他家房子全用石头砌成,大大小小的石头几乎找不到两块形状相同的,看起来有一种凌乱的美。房子是农村房屋的经典长三间格局。
房子背靠着一座长长的大山,左右邻居基本在同一高度上沿山腰一字排开。门前是一条深深的山谷,被树木所挡,根本看不出来这谷有多深。没有听到流水的声音,我推断山谷里没有河流,后来问外公得知真没有河,这也是这里地名“干沟村”的来历。深不见底的山谷让我莫名的恐惧,赶紧抬头平视,只见对“岸”也和这边差不多,高低起伏的山头连成了一条长长的山脉,靠山谷一侧是一段段陡峭的白色悬崖,悬崖顶往后稍微平坦的地方,也一字排列着几户人家。白崖相间处,勉强能看得到一条羊肠小道由谷底延伸对岸的村庄。
外公做好竹枪,再手把手地教我怎么玩。这把竹枪,长一尺有余,是用竹筒和篾条做成的,简单说来是利用厚篾条的弹性把竹签从竹筒里发射出去。
学会发射竹签后,我拿着竹枪到处消灭敌人——苍蝇、蚂蚁、蜘蛛等,最后把“枪口”瞄向了挂在屋檐下的一个黑乎乎的貌似抹了些牛粪的圆桶。
“那个整不得!那是蜂桶,你要是打到它,里面的蜂会来蛰你的。”外公及时制止了我的进攻,救下了不知“敌情”就贸然进攻的我。
正当我竹枪玩腻了的时候,大舅背着一捆柴、小舅一背篓草,赶着一大一小两头牛回来了,大舅和小舅正月里去过我家里,自然认得出来,他们身后跟着的一个牵着小一个男孩的女子,应该是我大舅妈,小男孩应该是表弟浪子了。我一一见过他们后,大舅妈把抱起我,笑着说道:“我家愚儿,好几年没得抱过了,让我好好抱抱,再过几年舅妈就抱不动你了。”后面跟上来的三位我就不认识了,外公一一介绍说:“这是你四姨,这是你五姨,这是你小姨,她只比你大两岁半。”我妈是长女,她们共八姊妹,我有两个舅舅和五个姨,二姨和三姨已出嫁。
一家人齐到家时,外婆的饭已做好。一盆菜豆花,一大盘炒腊肉,外加一大锅火锅——油炒辣椒面加水做成的锅底,蔬菜只有小萝卜苗和南瓜尖,盛了满满一大盆。
当外婆把饭端给我时,定睛一看是玉米饭,我顿时哭闹起来“我不吃猪吃的饭,我要吃米饭。”
外公赶紧走过来安慰我道:“哦,对不起我的愚儿,外公忘记你妈妈给我说过,你不吃苞谷饭了,你先将就吃一点,吃完饭我就去买米,下午我们吃米饭。”
那顿饭,除了我碗里的饭不见变少,所有人都连续添了好几碗。后来外公干脆把我碗里的饭倒进了他的碗里,叫我只吃豆花和腊肉。
饭后,外公叫我和表弟进屋去午睡,他去买米。不知睡了多久,我被肚子的疼痛痛醒,忙下床往厕所跑。几次厕所后肚子更疼了,疼得在我在床上直叫唤。外婆见状,她认为是有已故老人来逗我玩,忙念念有词地帮我“竖筷子”(在碗里盛满水,再找来三根筷子,用水把筷子浸湿,三根筷子并拢,把它们竖着放到碗里,边竖边喊已故亲人,喊到谁时筷子能直立在碗里不倒,就是谁在逗小孩子。确定了“人”后,会虔诚道歉求放过并许若一定的好处,比如给他们烧纸钱或放鞭炮等)。大舅母见我上吐下泻,吩咐大舅去找医生。
外婆的筷子还没竖起来,外公提着一小袋子大米回来了,他隔着门就大声问道:“愚儿怎么了?愚儿怎么了?”
外公得知情况后,一脚踢开床边的碗,背起我就往镇上跑。医生在我肚子上一阵搓揉后,开了一些嚼起来有爆米花味的药片给我吃了后,对外公说:“可能是因水土不服闹肚子,我给他揉过了,这个药片每天三次,一次一片,吃两天就没事了。”
那天以后,吃饭时,我的米饭是在甑子用纱布隔开蒸的,每顿饭也只有我吃米饭。
好几天没见到肉后,我去找外公撒娇:“外公,我要吃肉肉。”
“这个才没办法了,那块腊肉都是特意给你留的,你来后的那两天全吃完了。”外公还是笑呵呵地对我说道。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无可奈何的忧愁。
第二天,外公趁外婆出门后,宰了一只公鸡。外婆回来时,向外婆解释说公鸡掉粪坑里淹死了……又过了几日,外公从外面提着一只野兔回来,说是追山的亲戚送给他的,后来才知道:那竟是他用三十斤玉米换来的……
临近开学,父亲来接我了,回家的前一天,外公取下蜂蜜,装了一罐头瓶给我带回家,说:“小孩吃蜂蜜会变聪明,将来读书成绩好,能当大官!”
临别前,外公跟在我和我爸爸身后,送我们走了好远好远……最后,他硬往我裤兜里塞了四个鸡蛋,才停下脚步。
再次见到外公,已是我参加工作后的一个春节。那年,他们村也通了柏油马路,那栋石头堆砌的长三间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后是两层楼的小平房,他们搬新家时,我还在外地读书。外公,不再是记忆里的那般精神抖,他的头发、胡子和眉毛都变成花白色了……
此后,每次回老家,我总会去外公家坐坐。当我坐到外公身边时,他总会说起:“愚儿小时候,我去接他来家玩。我背着他,还背着一块磨刀石……”。有时,他老人家也会问问我的近况,耍朋友没?”“啥时候结婚?”“生了条龙还是凤?”……
原计划元旦回去再看看外公的,真没想到,国庆一别,却是永别……外公,愚儿还想再听您讲“愚儿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