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很多人提到“父亲”二字,大多数人想到的首先是坚忍、刚强、不苟言笑却又默默扛起全家幸福和责任的重担的伟岸形象,让人尊敬又有点害怕的味道。可我的父亲给我的感觉却是百味杂陈一言难尽。

打我记事起父亲给我的印象就不好,最多的感觉就是怕,真的怕。上小学前我和母亲还有大哥生活在老家农村,父亲在部队服役,一年难得见几次,不过那时太小记忆相当模糊。等我读小学时父亲才专业回老家,在临近洋县一个乡政府里任人武部部长,主管征兵、民兵训练和辅助解决地方上一些事物。之所以 没在本县落实工作,跟我母亲有很大的关系。父亲在服役期间,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们兄弟俩还要种几亩地苦不堪言,加之我们兄弟俩身体都不好,母亲深深的感觉到如果留在农村我们兄弟俩将来连饭可能都吃不上。要摆脱农村只有解决商品粮户口,也就是现在的非农户口。可部队有要求要解决商品粮户口必须离开本县接受组织安排,就这样为了我们娘三,父亲离开了楠县,到临近的洋县报了到。也不算远,坐车差不多一个多小时,那时为了省钱,父亲基本是在周末踏自行车抄近路回家,路上要两三个小时,遇到刮风阴雨天就没个准了。

父亲只要在家里每晚都会喝点酒,自己喝基本都不会醉,偶尔和母亲动手也是因为别的事惹火了他,印象中有一次我看到他们关起门来打架,害怕母亲吃亏,我悄悄把祖父喊来劝架。搬到洋县之前还有一次给我留有印象的是父亲把给我看病的医生打了,本来是件好事,那个乡村赤脚医生到我家给我看病,父亲留医生在我家吃饭,结果把医生喝多了,把我家餐桌给弄倒了,父亲也喝高了大怒,把医生给打了。还好父亲出手并不重,医生没有受伤。后来还是母亲带着东西去医生家道歉才平息了这件事。

在没有搬到洋县之前,我觉得家里还基本正常,我们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记得是我刚上一年级一个初冬的下午,我正郁闷的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因为调皮被老师打了,这时二叔骑车过来接我并告诉我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我家要搬到洋县去了。我一下子高兴起来,所有郁闷一扫而空,再也不用面对那个凶恶的老师了。

村口的麦场上停着一辆大拖拉机,二叔说这个大家伙就是过来给我们拉家具的,几乎全村的乡亲都在帮忙搬东西,老乡们一边忙一边对我说,小亮以后到外地不要忘了我们那,很小的我连说不会的。可是我高兴的太早了,接下来的事是我始料不及的却有不得不面对的环境。

家搬到洋县之后,父亲很快搞定了我和大哥上学的事,步行的距离比老家还近点,这里的老师对我也很客气,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父亲是乡干部的原因吧。可我实在没想到父亲的酒场会如此之多,而父亲是个饮酒没量的人,逢场必醉,然后回到家必闹。酒后的父亲变得癫狂,对外人还收敛点,对自己家人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一言不合就可能开骂开打,对我母亲也一样,而这里不比楠县,我都无法搬〝救兵〞。可以说上初中之前的几年小学生活是我生活中比较难捱的日子,尤其害怕夜幕降临。因为每到这个时候就意味着父亲的固定节目又要上演了,饮酒猜拳送走客人,然后开始数落母亲的种种不是,只要母亲一反驳就有可能换来一顿拳脚,院子里充满了父亲的责骂声和母亲的哭泣声。而一到天明折腾了大半夜的父母困了倦了,酒也醒差不多了,昏昏睡去,家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这样的场景一周至少一次,也可能天天有。我内心深处想这难道就是母亲想要的生活?我倒是希望他俩离婚,只是没敢说出来。母亲有一次告诉我之所以不离是因为舍不得我们兄弟俩。如果父亲再找一个肯定对我哥俩不好,她宁愿受尽委屈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委屈。可是母亲不知道我宁愿家徒四壁的贫困只要和睦也比生活在一个整天吵闹的家庭里强。

父亲不喝酒时有时也帮我辅导功课,可是他很没耐心,如果讲几次还不懂的话就有可能动手了,所以我宁愿他不关心我的学习。对我们的学费从小学到大学都很慷慨,只要我们能考上,他想尽办法给我们筹集学费。他小时候因为祖父不支持他上学,他就偷了祖父5元钱去交学费,后来被祖父发现还挨了顿打。没办法初中没读成,就开始在家里务农。这件事让父亲刻骨铭心,他发誓同样的事一定不能再次发生。这一点父亲确实做到了。可是父亲遇到了新的情况,我们兄弟俩身体不好以及他对酒的依赖。酒前酒后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酒前彬彬有礼说话也能顾及别人的感受,酒后就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难听刺激人的话都敢说出来。久而久之大家对他都敬而远之避之不及。〝酒鬼〞〝酒疯子〞的外号都不胫而走。

听母亲说父亲以前烟酒不沾,后来之所以选择借酒浇愁可能有这几个原因:一、退伍是因为老乡战友的事连累,被迫提前退伍;二、选择我母亲并不是他真心喜欢的,而是出于道义。因为当初见面之后母亲对父亲很满意,父亲则因家里穷,弟妹多再加上那时他还只是个士兵,能娶上老婆已经很满足了。母亲为了帮助父亲没结婚就到祖父那干活,几年后父亲才在部队提干。这时祖父母都认为其貌不扬的母亲配不上父亲,写信劝父亲退掉这门婚事,父亲不忍心,毕竟母亲在自己家帮忙干活挣工分好几年,极大缓解了父亲的后顾之忧,才能安心在部队服役,为提干创造了条件,再说母亲又没有犯一点错,一提干就退婚,别人肯定会戳脊梁骨说是陈世美。父亲不想背这个骂名,最终顶着父母的压力和自己并不爱的人我的母亲结婚了。更让父亲接受不了的是我们兄弟俩居然都是先天残疾,本来只是想凭着良心做一件道义之事,没想到是不仅没有带来任何回报反而给自己造成更多意料外的打击。

一连串的倒霉事,父亲愈加想不开,感觉这就是命,躲也躲不开,整天闷闷不乐的。后来在一位〝高人〞的指点下,父亲每天都喝点小酒来麻痹自己,微醺的状态感觉好受多了。谁知这样一来二去就撩出酒瘾来,逐渐又上升到可一月不闻肉味,但不可一日无酒。

俗话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原来的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酒后的狂乱的言行,让父亲失去了领导的器重、亲朋的信任、家人的敬重。简单说就是从转业之后父亲一直在走下坡路,一直到退休连个副科也没有解决。而我们家里也再也没有什么温馨和睦可言。

我的日子好转是升入初中之后,一个礼拜只回家一趟,受的影响相对小多了。父母关系一直很紧张,整天还是处于互相指责中。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脾气都有所收敛,很少再见他们动手了。

父亲也动过戒酒的念头,一般是在因酒而招惹了一个比较大的麻烦,父亲痛定思痛发誓要把酒坚决戒掉,甚至把誓言写在墙上。但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松懈,一点点恢复如初。这样折腾了几次,父亲也觉得无趣,干脆宣布不再戒酒,戒酒等于要了他的老命。

我考上大学之后,父亲办了提前退休,那时政策鼓励提前退休,好把位置腾出来给年轻人,缓解就业压力,父亲退休后可以拿全额工资,比在职反而好点,为了我大学的学费,这是主要原因。

退休后父亲弄了个铁皮房,卖一些烟酒百货,毕竟没有工作上的压力和约束,父亲明显酒量大增,以前早上是不喝的,烟也多年不沾了,这下全部都有了。一整天说三道四唠唠叨叨,母亲不胜其烦,可也没有办法。后来母亲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让父亲到工地上干活。经过母亲四处的托人打探举荐,父亲开始了一段小工生涯。清洁工、路工、绿化、掏下水道、看大门等父亲都做过。最多的是做路工和打扫卫生。这些活工作条件比较恶劣,风刮日晒的,苦父亲都受得了。开始只是感觉比较没面子,后来说的人少了,也就慢慢适应了。母亲是最开心的,既省的听父亲整天的唠叨,又为家里增加了收入,父亲本人也乐观充实了很多,能挣到钱父亲总是很开心。在干活时是不允许喝酒的,如果酒瘾犯了父亲想起了一个高招来解决,把酒装到矿泉水瓶里,让包工头以为是水,可以大大方方的喝。后来时间久了包工头也知道了,看父亲那么大年纪也没办法,就劝我父亲少喝点,别耽误干活。这点父亲还是做到了,没有因为喝酒捅什么篓子。

日子继续向前划去,四年大学终于熬过去了,在求学的那个城市打拼了一年,因为各种原因最终也没有站稳脚跟,无奈只好灰头土脸的回到家乡回到父母身边,即使没有工作至少有的住有的吃,父母花了6万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依然没有甩掉我这个包袱,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大概过了半年,我才算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工作,虽然到手只有几百块钱,温饱总算解决了,这是第一步。为了帮我娶到媳妇,父母抓住了一个难得的机会,那时在我们这个四线城市房价已经涨到4千多,商品房根本买不起。政府推出一个经济房项目,房价只有市场价一半左右,房型很小只有60多平。但是毕竟是一套房子,我递交了申请。幸运的是居然最终审批通过了。父母四处借钱加上这么多年的积蓄,全款交了房款,在父母的帮助下我躲过了〝房奴〞的命运。为了我能娶上媳妇他们也是拼了。

父亲和母亲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节俭,从小我就领略到。比如钢笔用坏了,我去要钱买支新的,父亲就会翻遍所有抽屉,拼凑出一支能用的给我。两个人退休工资有几千元,再加上打点短工,比我工资都多,可是平时能不开的灯坚决不开,做饭用的是地锅,四处捡树枝、塑料袋、工地上的废木板来烧锅,走在路上决不放弃目之所及的空塑料瓶。不过我不敢指责他们什么,因为从我上学、买房子,几十万是有了,大哥上学、工作、结婚、两套房子,离了父母的支持简直天方夜谭,父母都是家中老大,亲戚过来借钱没多有少,很少让他们空手而归的,再加上各种人情来往,平时不节约点真不可想象。

日子一天天悄然流逝,有段时间我被调到外地干了几年,不经意间听大哥说父亲瘦了很多,让他去做个检查他也不去,家里人都很担心让我劝劝他。回到家之后我仔细观察了下确实比以前瘦很多,脸上和胳膊上基本没什么肉了,再加上他总说吃饭时有点噎,我不由得往一个很坏的地方想-食道癌!因为我见过食道癌的病例,我四叔就是死于食道癌,症状和父亲极为相似。不管怎样我也要把这个担心给排除了,如果有就抓紧治疗。

在我的劝说下,父亲答应了去检查,在一个艳阳高照春暖花开的周末,我带着父亲去医院做了检查。真是怕啥来啥,食道癌中期,医生说如果早检查出来两个月很容易治愈。得知这一消息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有点不敢相信,为什么父亲这么倒霉?癌症不就意味着活着的日子屈指可数、不就意味着死亡?!一向对父亲又烦又恨的我这时才了解什么叫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什么叫血脉相连。在和老板、家人、朋友通知这件事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掉下泪水。现在想起来或许亲情只在关键特殊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吧,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脆弱。

医生嘱咐我暂时不要告诉父亲实情,怕他接受不了,只说胃部有点炎症,还要拿活检到另一家更权威的医院做进一步确诊,防止误诊。父亲得知他只是轻微的胃炎很是轻松,自己骑电动车回家了,我则拿着活检直接奔向另一家医院。

几天后,确诊结果出来了,食道癌中晚期,和前一家医院检查结果几乎一致,这下一点侥幸心理也没有了。还要做全身更详细的检查,看看能不能达到做手术的指标,如果可以做的话越快做效果越好。医生还给我一个很悲观的预测如果可以做的话五年的存活率只有20%。

根据父亲这几天的表现,和家人又商量下决定告诉父亲实情,不然烟、酒戒不掉。医生说长期大量饮用高度酒很容易导致食道癌。晚上我把大哥一家也叫过来,共同陪父亲轻松的喝最后一场酒,然后和他实话实说,以前看到父亲酒后荒诞不经的表现都能烦死,以后再想看恐怕就不容易了,那何尝不是一种轻松的表现,那段贯穿我童年、少年、青年、中年总共30多年曾经认为极度难熬的日子终于永远的画上了个句号,成为历史。

几杯酒下肚,大家都放松下来,气氛也变得融洽了许多,父亲又开始谈起他以前的奋斗史光荣史,尤其是在部队那十几年的青春峥嵘岁月,他说的这些我们几乎都能背下来了,这次却再也没人忍心打断他沉浸在那段往事里。聊到后来父亲谈到这次检查的虚惊一场。说着父亲一仰脖一杯酒下肚,满怀庆幸。我看时机差不多了,就尽量把结果讲了出来,而医生估计的那些都没讲。开始父亲还扭不过来,不大相信,无奈之下我到里屋把两家医院检查的病例都拿给他看,半晌父亲才喃喃的自言自语地说,我说当时医生为啥非叫你回来说有事和你说,而且背着我。

得知实情的父亲变化很大,出乎我们的预料。号称酒就是命的他把烟酒一下子都戒掉了,积极配合医院做术前各种检查。看来强烈的求生欲起了关键作用。检查结果出来了,父亲的体征可以做手术,医院建议就在当地做,也可以去外地更好的医院做。虽然在我们这个四线城市也能做这类手术,可这家医院的声誉却一般。父亲一个同事得的是同样的病,也是在这家医院治疗的,前后只有几个月人走了。

可是父亲这时更多考虑的是费用的问题,这么多年来家里的积蓄几乎被我这个败家子掏空,如果去别的大城市治疗,不仅费用高,报销比例低,还舟车劳顿诸多不方便,思前想后父亲决定就在本地做手术。我虽然有点不放心可是身上也没有什么积蓄,就不好说什么了。

父亲手术那天,老家的亲戚过来不少,因为我哥俩身体都不好,怕我们照应不过来。手术做了大概三个多小时,食管一部分被切除,把胃往上提取一小部分改成食管。术后我和大哥轮流看护父亲半个月,医院就通知父亲就可以出院了。

时间飞逝,一转眼手术已是3年前的事了,就目前来说手术还是比较成功的,父亲恢复的不错,但毕竟还有2年,我们全家都谨慎乐观着。得病又戒烟酒的父亲比以前理智平静多了,家里也终于回归我期望已久正常的环境,母亲也不和他整日争吵了,反而特别关心父亲的一点一滴,母亲甚至直接告诉我现在心全在父亲身上,何止她一人,我们都希望父亲能彻底康复,全家人能更长久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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