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个性是不够的

                            庞川 

花园里的夜色,清澈,迷人。我躺在草地上,孟凡书和他的另一位朋友单独在一起,站在不远处的木瓜树下,我大约听到他们的交谈。隔了一会儿,我又听见他俩的说话声,他们非常专心地讲着话,这是一个夏天的北京,市区。他们谈到纪尧姆•阿波利奈尔,谈到萨特,这不奇怪,但是让我疑惑的是,他们竟谈起了施泰因。我觉得格特鲁德•施泰因与绘画并无关联,她是一位作家和诗人。年轻时,我对她的才气是羡慕得五体投地,我对她的部分作品都能倒背如流,不是吹牛,真的,特别是那些出色的段落。当然,那些年我还读过一些意大利的作家,比如:卡尔维诺,卡洛•科洛迪,亚米契斯。那些年,高行健尚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在后来他得奖那年,我同时收获了张仃老师的一幅焦墨画和一幅书法作品。那时我很贫穷,我出书需要自己承担部分费用,也因为喜欢詹姆斯•乔伊斯,喜欢V•M•石察卡,喜欢罗伯——格里耶。还有贝克特,帕斯和埃利蒂斯。当然还有塞尚,马蒂斯,张炜,塞弗里斯,布莱克,加西亚•洛尔卡,村上春树,以及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而因为对他们的崇拜和痴迷,使我一度在精神上和经济上得不偿失,并经常受到家人的指责。此外,整个晚上,我和孟凡书,另加他的那位朋友都无所事事,在最后的一个小时的光景中,我记得我们共同谈到了索尔仁尼琴,我不得不承认我对索尔仁尼琴的热爱程度,一个没有古拉格群岛的国家的索尔仁尼琴那会怎样。就这样,我说他是孤独一个人住在他自己制造的沙漠上,这本身就是一种流放,我多么希望康拉德现在还活在世上。午夜将至,我跟他俩打了个招呼,说过再见,便独自离去。

忽然,它在一毛不拔的大地上,在无限大的空间里,一种精神像一双手一样伸向我,并牢牢地攫住我,正把我拉进一片森林里,一步一步,树木间的空隙变得越来越狭窄,且更加昏暗。我知道自己是在神秘的布道中,无法挣脱,或者更确切地说被引领进无论如何都难以涉足的境地,甚至没有多少时间让人去想些什么。这可能是我与孟凡书分开后回到住所做的一个梦吧。

在这里,文章的开头我加了一点小说的素材。现在回归正题:

他的肖像作品完全载满了所有学识的活泼泼的重量,他像一个未来人,观察那些在他的自然视觉范围内以及他所掌握着的历史记载和记忆中的全部东西,包括人和动物。所以他所创造出的肖像是那么意外的分明,特别是那些动物的,对其情绪的刻画入木三分,达到了非常娴熟的地步。他在对动物肖像的创造上,只有典型,没有美化,使之更加准确更加纯粹地了解它的外形与内心世界的统一性。像雕塑师对大理石的把握,他于平辅的宣纸上将静谧的刹那和内在的兴奋的刹那表现的微妙微肖,栩栩如生,更将他想展现的某些瞬间,甚至全部的生命气息都在它的面孔上显示出来了。每当历史的题材或人物或动物要求复苏于他的艺术时,往往把化“消逝的”为“永久的”之本领重新发挥出来,这最卓越的或许就是《洛神赋》与《大唐盛世 》。

那匹满目疮痍的马像是耳边中了弹,透过它撕裂般的眼神,定是心在流血。这就是疆场上的斗士,愤怒的蹄下有一团鲜血,血迹发亮,深深地往地下舔着,不会太久它就会被消失进这泥土中,给心目中的参天大树增加更多更鲜活的营养。而另一匹则被先前敌营阵地的刺激,急不可耐地甩起了后蹄。更多的是在死亡的号角响起,灾难即将出现在面前时,它像接过前者的接力棒般咆哮着冲了上去。一种凝固的记忆被唤醒,变成一种力量注入进栗色的甚至被剥落了毛发的痂盖上,疾驰时四肢再无痛苦之感。你不会相象它那时的表情,它看上去已是壮年,它惊跳一下,似乎做了一个微微不会让人注意的动作,但是,假如这不是战场,无论如何它的反应则更是轻微的慢腾腾的。它眉毛扬展,眼睛成三角形,面部的涂鸦反倒使它显得更加黯红了,仿佛要认错它了,它的伙伴用异样的眼光扫视着它,这时它才稍稍表现出了一丝的威严,然而不久又回到它较温和的性情上来,而旁边总是那些警戒的面孔,好像这并不是休整的安全地区。

在感觉上这是一段春天的时光,但孟凡书给予我们的便是一个秋天的故事。清晨,仰望天空,你会看到短暂的一抹微笑掠过大地,大地似乎记起了什么事情,等到夏天来临,我相信,大地将告诉人们一切。直到收获后隆冬的闲睱时节,它更加明智,藉此会把秘密透露给每一位孤独的人的,或许这便是睿智的孟凡书不经意的一次安排吧。因此,我认为即是你和我所经历的所有关于秋天的事情加在一起,尚不能填满孟凡书的一分钟。孟凡书所关注到的,不会只局限于一草一木,也不只在一山一水中,一定是有某种秘密贯穿于那个秋天,因为这样的话那一闪而过的,或许是一些满满的气息流,能把整个世界掀翻的力量,才会在永恒之中,在天神的目视下进行。

当然,他又开始工作了,那头《鹿蜀》把我带进了艺术的境地,生活与记忆成了孟凡书构起的艺术的空间所需的既定材料。他笔下的鹿,从表面上看离写实还是远了一些,也没有西方的达达精神下的那么激进。在我看来,他应该被划到“独立艺术家”里去更合适一些。有时我在想:不过一只小鹿而已,别人可能几乎不会在它身上发现一个神圣而秘密的形体。其实不然,它让我看到了本身以外的存在,你无法将它劈开,也无法对其解剖,而我却想到的是,头顶三尺有灵。“鹿蜀之兽,马质虎文。骧首吟鸣,矫足腾群。佩其皮毛,子孙如云。”这是晋时郭璞在《图赞》里描述的。然而,创造并不是说创造者有多大的多么特殊的技能,当孟凡书这样的艺术家们要独僻其径地独立完成一件作品,我相信一开始他也是没有底的,他只是努力地做他自己的东西而已,如同杜尚指着他想用创造的目的把那些现成品理直气壮的说:“这个是艺术。”时,他也是心虚的。杜尚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画是观赏者做的。这便说明了一切,即艺术家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有在观赏者那里认可的才是好的。但是还有一种现象就是,沟通,也可以说成对话,就是创造者与观赏者对某一个艺术品面对面的去交流,让观赏者对艺术品的充分了解,这个过程便是两者之间的相互认可。当杜尚指着瓶子滴干架或小便池说“这个是艺术”时,观赏者们才刚刚开始进入角色,但这还不够,只有当杜尚说出他给这几件现成品的命名时,人们才晃然大悟。这便是真正的艺术品了,并且一代一代传了下来。同样,当孟凡书指着他的那幅手绘的《鹿蜀》说了一些关于它的传奇,并将一块汉砖的吉语加进了画面,使传说与现实融为一体,再来相象这个“子孙如云”的神话象征与秦汉吉语“宜子孙”的美好愿景是多么的恰到好处,这就更加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了,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我认为,对一件艺术品的评判要用理智和知识,其次才是你本人的嗜好。鉴赏一幅绘画,要有对大自然的特殊感受。一件作品使你愉悦,它恰好是以你构想的方式来完成的,所有艺术批评家都是如此。但是我认为附和于你我,又附和于大众,这才是最基础的基础。真正的艺术是要有一些野性的,也就是说艺术家要有一定的个性才好。这里说的个性则含有一定的野性成份。当一位艺术家丧失了他全部的野性,也就等于没有了个性,没有了个性的发挥,那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了。对绘画而言,就只能算是画匠了。一件作品,没有了直觉,更谈不上有什么视觉的冲击了。即便承认他有思想,有相象,在这条路上也终会误入歧途的,他们或许尽管一直在寻找创作的因素,可是他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创造这些因素了。于是,他只能在骚乱的人群中随俗沉浮。当他独自一人时,会感到惶惶然而心生恐怖。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情愿走自己孤独的道路的原因所在。只有那些有胆识,且能经受孤独的人才能做到。但我还是在想,任何一个天才的作品中,他一生数得上的东西不过十件八件而已,剩下的应该算作一些填充物了。或者这样说也行,那就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在他创作的鼎盛时期,一年能带给人们愉悦的作品有一件就是幸事了。也或者说,他在创作的每一个时期能有二三件不错的经典就够了。我认为孟凡书的《洛神赋》《鹿蜀》,还有《大唐盛世》,就属于那种震撼人心的作品。虽然我很喜欢范治斌,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在另一篇文字里也谈到过。我梦想着稀罕之物,会在他们之中经常出现,虽然我收藏不起,但那种被视为超越一些事物的美,有我欣赏的份儿就够了。像齐白石和张大千那样的大师每天都在画,画了整整都有六七十年之久,然而,在后人来看,他们的些许作品也是不太尽人意的。当然,在他们经典的光环照耀下,差一点的也是上呈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中国人对艺术品的收藏还是挺有热度的,也可以说,中国的收藏家是层出不穷的。或者说: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即便是个天才,他若是生活在非洲,每天也照常能画出很出色的画来,却没有多少人看到它们,那么他等于是不存在的。换言之,一个好的艺术家必须被更多的人知道,被人认可的才是存在的。

当然,爱好收藏的人并不喜欢我这样说,或者说他们不会赞同我的观点。甚至艺术家们也不愿意接受我这样的分析。但大家不妨定心想一想,什么是艺术家?哪位艺术家的作品你更喜欢?或者说,你更喜欢某一位艺术家的哪一件作品呢?其实,这跟一个天文学家更加喜欢研究宇宙中哪一个星系是一样的,从某一个星系具体到哪一颗星星是相同的。通性是相同的,而每一个人的喜好又是超个性的。但对于艺术家与收藏家而言,他们的眼力相差一定是很小的。

还有一种现象,不知大家是否认同?但我还是要在这里叙述一下:假设人类历史静止不动,因为超完结的现时是可逆的,但它迷失了方向,不可逆转地降低为有箭头的物理时间,尽管这时已经无所谓进步或没落。文化如同自然,它既然如此,就只能如此。在一些人看来,这只存在于判断,并无现实存在,但这种判断尤其不应该是鉴赏判断,因为如果是这样,艺术就会在鉴赏判断中失去其智性的,批评的和意指的功能。在另一种人看来,只存在于审美,但诱惑和享乐尤其不应该判断和被判断,因为艺术的虚构远远超出了批评和评价的范筹。这里还有一种物恋的问题,提到物恋,就要提到当下艺术界的装置艺术。物恋也好,装置也罢,有必要提及的首当杜尚。杜尚的物恋艺术又是超前的,非传统意义的。杜尚的《泉》《大玻璃》《忧郁而神秘的街道》,还有阿尔曼1962年的一系列立体装置作品。我认为孟凡书是具备这种才能的艺术家的。这里不仿我们再来看看杜尚对美术馆的陈列品的认知,他说:“对美术馆来说,我几乎不去。我已经有二十年不去卢浮宫了,它不能吸引我。因为我压根儿怀疑评价的标准,而这标准却决定了卢浮宫现有的藏品才是值得展览的,其他的压根儿不值得去考虑,它们或者倒也是好的呢?”因此从根本上来说,我们让自己赞同这样的观点:有那么一种一见钟情,有那么一种建立在一时趣味上的风格,一时的趣味消失了,可不管怎么说,却有某些东西还应该留下来。这实在不是一种很好的解释,没有必要这么看。再回到物恋或装置,当人们都清楚地了解当今艺术所达到的物理程度,都认为艺术品具有物品的地位,在这里大家的分歧就来了,他们之间的分歧主要表现在他们给艺术品所取的名称不同。有一种人认为虚构产生意义,而另一种人则对虚构充满迷恋。后者恰恰指责前者只把艺术品看成是一个具有认知作用的能指,前者则指责后者把艺术品理解为一个可用于病理学研究的物恋对象。

当然,最初只是一首《洛神赋》感动了我。比如诗曰:“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不需解读,即感奇妙致极。若能配乐,必会传遍天宇,生动的旋律从诗人灵魂的深处扬起,飘浮在声音的上方,就像飘浮在银色夜光下的轻舟之上,飘进无尽的妙曼之境,美不胜收。后又接触到了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就更加理解了曹植在《洛神赋》中,用浪漫主义的手法,通过梦幻的境界,描写人神之间的真挚的爱情故事,但可惜的是,这一美妙之缘终因“人神殊道”无从结合而惆怅分离。关于洛神宓妃,相传为远古时代宓羲氏的女儿,因溺死于洛水而为水神。而这个古老传说中的女神,在屈原的《天问》和《离骚》中都曾提及。又以司马相如和张衡,在赋中对她作了一些声声色色的描绘,则更为人们所释怀。今天,孟凡书又用绘画的形式,再一次地将这一古老的传奇故事创造出来,看的我等眼饱意足。作为孟凡书的《洛神赋》,必定会与被视为国宝的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和曹植的《洛神赋》共同作为一座座里程碑世代传下去的。

       

作者简介

庞川,生于成都,现住日照。曾任日照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作协《时代文学》特邀诗歌编辑。《星星》诗刊首席诗人。出版文学作品集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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