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明信片
一进入十二月,同学们就开始忙着寄明信片。钟楼新华书店附近,各大学校园、门口,似乎一夜之间就成了明信片的世界。同学们三五成群,精挑细选。先找到图案精美的可以代表自己心境的明信片,买回来,再绞尽脑汁,写上诗一样的祝福,寄给远方的同学、朋友。在那样的日子里,同学们个个都突然之间变成了艺术家、诗人、鉴赏家,心里满溢着诗情画意:对过去的缅怀,对未来的期盼,对远方同学、朋友的新年祝福……就像古城西安冬天少有的晴天,明亮的阳光照进灰暗的山野、房屋、街道,和暗淡压抑的内心,把冬天的凝滞、寒冷、寂灭、阴霾一举粉粹,还大家一个敞亮、光明、充满希望的世界。师哥师姐已有经验,显得成熟老道,潇洒自如。大一新生有多半是第一次寄明信片,多少有些生涩,因此心里有更多的萌动和期盼。
我买了二十张明信片,分别寄给西安、宝鸡,以及还在一中补习的同学。我们同学,考上大学的不多,而且大部分都集中在本省内。远路的只有上海同济大学的姜华。我、叶琳、姜华,都是复习生,比85年高中毕业的应届生多学了一年,领悟能力自然高出一截。在一整年的大小测验、模拟考试中,理科年级前三名,都是由我们三人把持着,号称理科三剑客。我和姜华的床位也挨在一起,冬天的时候,两床被子并紧,两个大衣一上一下盖在上面,远看是一个被窝,并且轮流早起打开水、买早餐,有点24小时形影不离的味道,因此关系深浅可想而知。进入大学之后,我们已经通过四封信,彼此的状况都很了解。
下午收到了姜华寄来的明信片,不是一张,是一整套,16张。全是上海同济大学校园风景、名胜建筑。到底是名牌大学,其建筑、校园风景,远非我们这些二类普通大学可比。看着既高兴,又有一丝丝惭愧。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是也。思之再三,选一张西安钟楼的风景照,在空白处写上“新年快乐,心想事成!”准备寄给姜华。刚要出门,王超来了。满脸兴奋的样子,使我怀疑后面跟着叶琳。打开门,看一眼昏暗的走廊,并未见到熟悉的身影。“你在找什么?”王超问道。我说,“我以为后面还有一个人呢。”
“怎么可能?”他说。
“看你满脸喜色,以为叶琳跟在后面。”
“呵呵,我也想啊。”王超说:“问题是我还没这么神勇。我上午收到王燕的信,她说魏雪考上了无线电技术学校,在安徽。”王燕自己上的是淮南矿业学院。王燕和魏雪父母在同一个研究所上班。两年半以前,高中毕业前夕,随父母单位搬迁,她们同一天离开一中。如今都考上了,真是天大的喜讯!王超把记录魏雪和王燕通讯地址的纸条交给我,说:“有空也和她们联系一下,同学一场,不容易。”他不知道,这个地址正是我日思夜想的东西。我已听不清他再说什么,头脑被剧烈的欢喜烧坏了,一切都模糊成朦胧的背景,在熊熊的火光之上,只有那张纸条在迎风飞扬,字大如斗。我哼哼哈哈地拉王超去喝酒,说什么庆祝庆祝,搞得他有点莫名其妙。
两大杯扎啤下肚,才算清醒了一点。两周没见王超,他似乎瘦了一点。问他和叶琳的进展,他说没什么,最近通过两封信。
“是否已表达出内心强烈的感情?”
“跟她说了。”
“她答应了?”
“没有。她说现在不想谈。”
我说:“别再写信了,离得这么近,哪天过去,约她当面谈。叶琳这么强势的女孩——至少在她和邓辉斗嘴时,是很强势的——必须要有一个更强势的男生,才能镇得住她。所以,你要拿出勇气,当面说。或者不用这么快去表达,先约她出来玩,就你们两个人,避开咱们这一大帮子。只要能约她出来,就有希望,接触多了,再慢慢表达。”王超一脸苦笑,表面不置可否,心里一定在笑我幼稚。千般无奈、青涩,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岂是我这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白的。没办法,谁也帮不了谁,心中的苦恼只有自己慢慢消化。我很想立即返回教室,给魏雪写一封信,晚上就丢进校外的邮筒里。各怀心思,又都不是话多之人,所以就慢慢沉默下来,感觉傍晚浓烈的寒气顺着脚心往上窜,膝盖以下已冷的发麻。碰杯,干掉杯中余酒,王超说晚上宿舍有人过生日,要走了。我们在长乐饭店门口挥手道别。
跑步回学院,跑步到教室,拿出信笺,急切地想给魏雪写封信。真的落笔,却发现脑袋里一团乱麻,千言万语揉在一起,根本理不出头绪。呆坐半小时,决定还是先发张明信片给魏雪,看看她的反应,或许已经忘记我了也未可知。又跑步回宿舍,拿出剩余的明信片,挑了一张大雁塔,在背面空白处写下:魏雪,你好!我是李禾。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然后,再写上详细的地址、邮政编码。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重似千斤,反复掂量了多次,觉得确实没什么漏洞,才贴好邮票,跑步去学院外面,塞进长乐电影院旁边的邮筒。邮筒已经很满,慢慢塞了几次,最后确定明信片已经埋在可靠的地方,不会从邮筒的开口处掉出来,才放心离去。
之前因为一直不知道魏雪的具体情况,所以对她的思念是一种抽象的,脱离现实的思念,是单向的,没有明确目标的;一旦知道了她的具体状况,发出了明信片,思念便立即变得具体、现实、具有明确的目标。就像散漫的太阳光,经过透镜聚焦到一点,其能量和热烈的程度,就会成几何倍数增长。她有没有收到明信片?她是否还记得我?她高兴还是不高兴?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层出不穷,反复出现,折磨得我坐卧不宁。每天十一点左右,会准时放下一切事情,第一个催着班里的生活委员去学院门口开信箱,拿信件,确认收信人的名字。这样的日子持续到第八天,终于收到了魏雪的信。一看是安徽来的,收信人是李禾,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拆开信,首先看到的是两张照片。一张是魏雪的半身近照,四寸,黑亮的大眼睛,浓密整齐的短发、圆润白皙的脸蛋——比记忆中的更漂亮,具有凝神静气的美。另一张是魏雪和她妹妹的合照,两寸,应该是早几年的旧照,一双姊妹花,完全是记忆中的样子。先把照片夹在书中,然后读信。
李禾:
你好!首先祝贺你进入了高等学府。收到你的明信片,我才知道你已经考上了大学,你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这是你的骄傲和自豪。我衷心地祝贺你,为你感到高兴。
分别两年多了,回想当初,确实令人难以忘怀。我多想再回到陕西,能和你们大家在一起,重新欢聚一堂,重温往日的欢乐。现在,对我来说,一提起陕西,我就感到如此地亲切,我时常回想起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情景。那时,尽管我们班男女生不太接触,集体活动也搞得比较少,但我仍觉得我们相处的是如此的融洽。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陕西一游,和老同学们见见面。
84年高考前夕,你给张骏的来信,我也看到了。当时我的心情是比较激动的。你平时默默无语,但却是非常注重感情的。我们几个同学转走后,你却没有忘记我们。是啊,同学之间的友谊是宝贵的,也是应该珍惜的。当晚,我就写了回信,并附寄了一张照片(因为提前离开,没有能够和同学们一起照毕业合影,这是我终生的遗憾),并给王燕去了一封信,把情况告诉了她。可是,七月低,张骏又告诉我,让我寄照片,我想你一定没收到我的信了。那封信我写了长达三页,并附有照片,肯定是被一中的集邮者给私拆了。你没有收到回信,也许心里一直在怨恨我吧?你信中提到,如果你一次考不上,你还会再复习一年。后来听说你当年也落榜了,也不知后来你的具体地址如何,所以我就没有再写信了。在这里,我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
过去的老同学,如今真是天各一方了。听说姜华考上了上海同济,叶琳考上了陕西师大,他们俩的具体地址我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些同学的情况和地址,如果你知道,就请来信告诉我。不知罗老师是否已调回四川?85年高考前我还和罗老师通信,在我补习的一年,罗老师给过我很多帮助。还有小凤和小娟的情况如何?总之,就是咱们班同学的情况,你来信都给我讲讲吧。
不知你学的是什么专业?现在的学习、生活情况如何?
祝你一切都好!
魏雪
85年12月16日
反复读了三遍魏雪的信,才慢慢平静下来。回想八四年五月下旬,我的确是给他们四人写过一封信,当时不好意思直接写给魏雪,所以信寄给张骏,把他们四人都问候了一遍。只知道他们搬去的城市,和他们研究所的代号,信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寄了,一直没见到回信,以为地址不详,石沉大海了。读了魏雪的信,才知道信他们收到了,而且也回了信。回信肯定是给那些喜欢集邮的同学拿走了。在一中,每天的信件都是插在传达室门口的一个木架上,由同学自己去查收。除非你知道最近要收到信件,你才会每天中午去传达室门口查找,否则根本不会注意。有一群集邮爱好者,每天都会去哄抢别人的信件,查看每一张邮票,发现喜欢的邮票,立即撕下来,甚至不惜把别人的信件一起带走。魏雪的信,大概就是落在他们手里了。
下午没课,躲在小教室给魏雪写回信。把分别之后的生活详细写了一遍,包括在西安读大学的各位同学,以及仍在一中补习的同学的情况。写好,又改了两遍,再把改动的部分重新抄写一遍,保证没有一个黑点,才算满意。厚厚一叠,共十二页半,从来没写过这么长的文字。装进信封,贴好邮票,放进书包里,背着走出教学楼,天已经黑了。大半天时间,在快乐的感觉中,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起风了,夹带着生硬的雪粒打在脸上,有一点麻麻的感觉。真好,大风起兮云飞扬,我禁不住跑动起来,一直跑出学院大门,跑到长乐电影院旁边,把信塞进邮筒,才停下来。站在街边,感受古城冬夜慢慢地走过来,把我包容进黑暗的中央。
魏雪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我的心境。就像一束快乐、温馨的阳光,照进荒芜的生活,给一切都涂上了一层明亮的暖色。孤独、颓废、困惑、茫然无措,莫名其妙,等等,它们依然会出现在我的心里,但是,明显的,它们的重量已经减轻了,它们已没有了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势,颜色也没那么深重,而且它们身后正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一切都是希望中的,前进中的,因而一切都是会好的。我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坚信美好的未来就在前面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