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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客人要来了。”

屋外的天色忽然暗沉下来,明媚的阳光转瞬不见。紧接着豆大的雨滴开始砸下来,越来越密集。

她说,你永远不可能成为除却你自身以外的他物,你只能无限的趋近于它,比如佛,比如道。所以,没有彻底的放下。凡胎肉体,怎么可能脱离红尘。出家人,只不过是放下了某些能够放下的东西,比如吃食,欲求,淫色。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有放不下的东西。所以,才需要所谓的修行。而我,放不下的,是一种颜色。

南方的山野,空气异常清新。半山腰的那座小庙,很不起眼,装修也简陋。我站在庙门前远眺时,忽觉腿边有东西在动。低头一看,是一只橘黄色的猫。它不停地叫唤,有些急躁,用头蹭着我的腿。我弯下身,试图抚摸它。它却直起身来抓我的衣服,将我的裤子勾了丝。“若是喜欢,就带走养着吧。看它那样喜欢你,这本就是一种缘分。”我站起身,见她一身素衣,尼姑装扮,带发。手持扫帚清扫门前的落叶。她的声音干净,平稳,面目平和且慈悲。我对着她微笑,“不了,我有好几只猫。”她继续清扫,并未特意抬头看我。“所以,世间万物的联结都需要缘分,深一分浅一分,早一分晚一分,都是天壤之别。它虽喜欢你,却只能点到即止,仅此而已。只是,它抓花了你的衣物,我代它向你道歉。”她对我行礼,我受宠若惊。“没关系,几道抓痕,不碍事,您言重了。”我向她回礼。那天,阳光很是温暖,洒在她的身上,宛如菩萨自身。我想,久居庙宇之人,是否都会变得如她这般素气寡欲。她扫着门前的落叶,不急不缓。她挪动脚步的时候,我透过托地的长袍,看见了她脚上红色的绣花鞋。她一身素衣,却穿那样艳色的鞋子,且本极其不协调的搭配,竟奇迹般被她身上寡淡的气质所中和了。

她说,人在年少时,只相信自己,到了中年以后,很多人开始不自抑地信天,信佛,信道,信上帝。因为不得不信。这些无形的东西能提供一种心理安慰。这个地方之所以香火如此旺盛,不过是世人皆不想死。作恶之人到此寻求心安理得,行善之人到此寻求无灾无难。有很多人,烧香拜佛,却仍行逾矩之事。佛的存在不是为了洗脱他们的罪孽,是为了让他们继续作恶。人都是有所畏惧的,诉诸于这些无形的存在,便会觉得,世间真的有佛,且会宽宥所有的罪恶了。

她将扫帚立在树下,笑着对我说,进来坐坐?我点点头。我从未见过那样的菩萨雕像。白玉般材质的观音,侧卧着,左手支头,脸上露出充满红尘气息的微笑。雕像约十米长,两米高。“没见过这样的观音娘娘吧?”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为我端来一杯热水,我接过,坐在旁侧的木椅上。她则手持念珠,跪在佛像前的软垫上,开始默默诵经。“你敬香吗?”“我不烧香。”“不烧香?那你为何来这里?”“我只是来看看。”我喝了一口杯中的热水。明明普通的热水,却分外甘甜。“好一个看看。这是佛山,不比其他名山。来这里的人,都有所求。这并不是值得观赏游玩的山。”“不是说,只要心诚便可?我不上香,不跪拜,但是我虔心敬畏每一尊佛像,无论是否真的有所谓的佛。”“佛是因着人的需要而存在的。凡俗之人所谓的虔诚,总要透过外物显现出来。不然,众生所得福报皆平等,权贵之人岂不心有不甘。尊卑体现在每个方面,包括信仰。敬佛,也是某种信仰层面的攀比。六根清净方为佛,而信徒则用金银加其身,不知佛本就至高,无需外物。”她不断拨动手中的念珠,微闭双目。“师太,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请讲。”“您为何穿红色的绣花鞋?”她停止拨动念珠,起身,坐到我身旁的位置。我忽然意识到,这样的问题,无疑是一种冒犯。

“你看看你手中的这杯水。”我一脸迷茫。“温度降到零下,它会变成冰,温度加到一百度,它又会变成汽。然而自始至终,水还是那杯水,是冰,也是汽。你往水中加入一片花瓣,它不会因此就停止物态变化。你可否明白我的意思?”

“似懂非懂。”“你说,唐三藏成佛之时,可曾放下女儿国那位佳人?”“若未放下,何以能成佛呢?”“哈哈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无论是修佛,还是修道,到头来,不过是在修己。佛因人而生,人按照自己的模样去刻画佛。常规的佛与菩萨,大多一个模样,规整,中稳,所以你看到那样媚态的观音才会如此吃惊吧?人不是菩萨,怎知菩萨就不沾风尘气呢?世人有诸多陋习,便塑造了完美的佛。乌托邦式的理想国不可能存在,因为善恶相生。若世间真的没了罪恶,也就不会有所谓的佛了。修行,不是为了脱离自我,而是为了回归自我。”“您为何出家?”“我本就无家,在何处都是一样。二十八岁那年,我腹中七个月大的孩子,意外胎死腹中。小时候听闻,所有未降生的生命,都会成为游魂,孤苦无依,永生不得转世。我想为我那死去的孩子寻求一个归宿。只是,我并不信佛。那天,我走到此处时,那位师太亦在门前清扫落叶。那天,风很大。她刚清扫完的地面,下一刻便又积满了落叶。她就转身重新去清扫。如此反复,却不见她有任何的愠色,始终面带微笑。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地面上终于没有了落叶。她笑着对我说,‘姑娘,进来歇歇脚吧,喝杯水。’‘您为何不等风停了再一次性清扫落叶’?她笑着反问我,‘自打你出生之日,你便知晓,你的终点是死亡,那么,这中间的过程难道你就不要了吗?日出日落,一日三餐,万事万物在变化中重复。变是不变,不变也是变。树叶会不断掉落,却总有落完的那一刻。然后,万物复始。姑娘,你为何来这里?’‘地藏掌生死,我想为我未出世的孩子祈福。’‘你信佛吗?’‘我不知道。’‘那你凭何以为菩萨能超度你的孩子呢?诉诸某种你本就不相信的存在,岂不讽刺?’她递给我一杯热水。‘喝吧,水能暖心。姑娘,你虽目明,却看不见东西。’她开始跪坐在菩萨前敲木鱼。那个时候,我才可能看见那微笑的观音菩萨。世间竟有如此姿态的菩萨。‘这座山里,大大小小的庙宇,有上千座。这座小庙在偏道上,且没有金装的大佛,平素很少会有游人前来。你既来了,就是一种缘分,你会悟到一些东西,因为真正的佛,是看不见的。’

整座庙宇只有她一人,她每日打扫庭院,诵经。偶尔会有野猫光顾。我第一次见吃青菜的猫。她说,人食可食之物,因他人言说此物可食。你若自小喂它青菜,它未尝过肉,不知肉为何物,自然就不会食肉。只是,人与动物不同。因为人喜欢触碰禁忌之物。人生性反叛,有些东西尝过了就是深渊,色如此,欲如此,食如此。‘只是,您可有无法放下之物?’她走到庭院内,为一棵枯树浇水。‘这是棵桃树,每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就会开满桃花。风一吹,花瓣会在空中盘旋飞舞,会落满地面,很是好看。树长在土中,需水滋养。水融进土里,是水土。水土都在,未曾改变。但是,有了水土,才有桃花’。她说,佛就是这棵桃树。”

“要变天了。”她走到门前。“太阳这样好,不像会变天的样子。”她微笑不语,回到堂前诵经,不再言语。我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她脚上的那双红色绣花鞋,很好看。

没过多久,乌云密布,下起了大雨。她说,我有客人要来了。

天擦黑之时,响起了敲门声。她冒雨去开门。透过密集的雨滴,我看见来者是一位几近古稀的老者,他将什么东西递到她的手中。然后,两人在雨中这样对视,不说话。她没有请他进来。随后,便关上了庙门。她进来脱去被淋透的外衣,将手中的巴掌大的木盒放在桌上。“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不请他进来坐坐?”“今日有客在,不方便请他来。”原是我的原因。我不禁感到些许愧疚。“不必担心,这雨,就要停了。”她话音刚落,雨势就开始减弱,不到十分钟,就停了。“您竟能预测天气?”“不算是预测。我也不知道何故。只是,在这里待得久了,就会发展出某些无法解释的能力。人与自然,本就有着无形的联结。”

“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来看我。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阴雨天。多年前,他因防卫过度,误杀了一个抢劫犯。死者丧妻,留下一个三岁大的女儿,被送进了福利院。他虽遭受了几年牢狱之灾,却总是无法释怀,便想方设法找到她,暗中施以援手,看着她长大成人。他在她每年生辰的时候,都匿名给她寄去红色的玫瑰花瓣标本。他那么守护着她,但是她并不知道他是谁。后来,她离开了那座城市,不知去了何方。他便与他失去了联系。他千方百计寻她,却无果。”

“他来的那一天,下大雨。他本欲去往另外一座庙宇,谁知中途下起了大雨,便无意中来到了此处。那天,他轻扣庙门。我打开门的时候,他已浑身湿透,用手挡在头顶。他看见我的那一刻,表情复杂,说不出的震惊,然后迅速转换成礼貌的微笑。我请他进内避雨。只是,那天的雨,下了许久,都没有停。他坐在那里,打量着菩萨雕像,说,这个菩萨一点也不像菩萨,看了会让人有非分之想。那天,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的热水。那天,我一直敲木鱼诵经。后来,我问他为何到此,他说,寻找救赎。于是,他同我讲了那个故事。他说,我的双手沾了血。‘有些人未曾杀人,双手亦是沾满鲜血。来这里的人,罪孽比你深重的,不计其数,不自知,且不收手。杀人何须用刀,何须见血呢。你寻求救赎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你的救赎,不是吗?’‘小姑娘,你还这样年轻,何以看破红尘?’‘你已不年轻,为何还未看破红尘呢。’‘不,我看不破,你也看不破。当然,你可以表现出你已经看破。’那天的雨,不知为何下了那么久。他走的时候,雨还是没有停。后来,天黑透的时候,他又回来了。雨停了。他站在庙门前,递给我那双红色绣花鞋。他气喘吁吁的说,‘我跑遍了山下所有的商店,不见有红色的物件,没有红色玫瑰花瓣,只有这双红色绣花鞋,送给你。’‘为何要送我这个?’‘你太素气了。你不适合那么素气。我喜欢红色。’‘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鞋码?’‘我看一眼就知道了。’他转身离开。他说,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来看你。”

“那双鞋子,很合脚,很舒服。”

“师太临去世的时候,对我说,‘那棵桃树,只是我的佛。而你的佛,与我不同。不要试图为了看破而看破。看破如何,看不破又如何。’”

“他每年都在这一天来看我,稍作歇息便离开。他没有看过那棵桃树开花的模样。我问他为什么喜欢红色,他说,因为我的手上沾过鲜血,因为红色耀眼,真实,热烈。红色是生命的颜色。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送个那个女孩红色玫瑰花瓣标本。他说,可能因为我不喜欢凋谢。我只想拥有最美好的模样。”

“他来的第二年,我穿了那双鞋子。他见了,说,我说过,你穿红色一定好看。他话不多,每次来,都会安静听我诵经。”

“有一年,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我说,天色晚了,山路不好走,不如明日再下山吧。他对我笑笑,‘我说你未曾看破。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坏了你的修行。’‘那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年年来看我。’‘我来看你,是为了看破。只是你,反倒越来越看不破。’‘只是你,你年年送我红色玫瑰花瓣,却从来没有见过我真正的模样。’”

她打开那个精美的木制盒子,红色的玫瑰花瓣。

“好看吧。”她将花瓣递到我眼前。我点点头。然后她收起了那个盒子。

“今天是我的生辰。”

第二天早晨,我下山离开。在半路上遇到那只猫,突然跑到我的腿边,用头蹭我。我抱起它,带着它一起离开。

她说,可惜他从未见过我真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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