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看,老妇人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一直微低着头,不愿多看那些匆匆过路的行人。
走近,她会认出你来。让你快往树荫下的那两只竹椅上坐。
她会亲切地叫你孙子,她为她的孙子而骄傲,这点是显而易见的,每一次她孙子来,她都会兴冲冲地把孙子介绍给同行看。她为她的孙子而骄傲,她很少有这样开心而不带一点忧愁的时候,那么你可以和她轻松地聊一阵了,但你不能提她的三儿子,因为只要你提她的三儿子一个字,她便又会忧愁起来,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她一生有三个孩子,其实她只想要一个男孩。生了第一个,是个女娃,很失望;生了第二个,又没生出男娃来,失望急了——她哭着说她只想要个男娃;但生第三个,生对了,当三儿子全身被拔出来的那一刻,她激动得眼泪哗哗地流啊!
大女儿还好,能出力,她供得起,也愿意供,二女儿出力不及大女儿,惊喜不过三儿子,没钱供也不愿意供,上了小学就辍了;三儿子出力不及前二位,听话不及前二位,可老妇人偏偏疼爱他,没钱供也要四处借。固执的老妇人狠心让大女婿——刚付了彩礼的大女婿,穷得叮当响的大女婿,供她的宝贝疙瘩三儿子上大学。
可她的宝贝疙瘩三儿子不争气,学了日语又不去当翻译,在社会鬼混,常常拿着借来的钱潇洒去,反倒她那两个没指望的女儿到过上了她们想要的生活。老妇人把三儿子惯坏了,即使知道她儿子劣迹斑斑,也要边骂着边掏出自己的养老金。三儿子的光阴就这般过去,除却飘渺的思想外,一事无成。
福缘转眼凋零,欠条是苦难的别名。她想,既然当年选择了三儿子,就选择了为三儿子负责。无论何事,都对以所谓的听天由命,那其实是一种得到证实的绝望。
她不知家中那五六万的高利贷和十几万的欠款,何时是一个尽头。
曾经最爱的人,如今成了青砖墙角的烂泥,他的债,却还需母来还……老妇人告诉她的大孙子:“我一生活的太累,可笑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我想离开这儿,坐飞机去海南,这个梦还得看我孙子的想法喽。”
老妇人爱漂亮,还想以后谁带她到京城里把当年为三儿子而留下的疤修复好,还想去看她孙子的大学,还想再吃一回粘嘴的大哑妈烧糖。老妇人还有个不便说的梦,想让她儿子变成一个安分守己的好人。
老妇人五十年代生;七十年代当了三个孩子的妈,身兼人民公社教师,抗过了文革;零零年拼死拼活在城里买了房,一生操劳无数,但还算是风风光光地过了六十年;一零年才有的白发,一有便止不住了……
拊心的悲剧中我要告辞了,老妇人会离我越来越远。
3米,我还可以看到她那棕黄的深深的眼袋;8米,我还可以看到她那泛浑的游离的双眼;15米,我还可以看到她那脸庞上显眼的长疤;30米,我还可以看到她那颓圮的无助的身姿——我知道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