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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眼睛像一架雷达,不停地向道边巡视,脑海里不停地分辨,哪一个才是我要捕捉的对象。往日里熟悉的街道,看惯的行人,今天仿佛有些陌生,我知道,我现在只是机械地动作,事实上我在有意和这一切拉开距离,因为,我的车后风挡玻璃上,无可奈何地贴上了“低价转让”,我要和这种生活告别了。
我舍不得卖车,它跟了我两年,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我与它共同经历了赚钱的欢乐,虽然它有时也闹点小脾气,但是稍稍给它安抚,它还会乖乖地听话,载着我快乐地奔跑于大街小巷。
可是我又不能不卖它。
我刚刚从医院里出来,妈妈又发病了,上不来气,不能仰卧,嘴唇发紫。区二甲医院的主治医生对我讲,冠脉造影发现,你妈妈的冠状动脉堵得非常严重,有两支堵塞程度80%以上,如果不手术,很容易造成心梗。我一听,十分伤心。妈妈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没有妈妈,我一定竭尽全力来保住妈妈。
我恳求医生尽快给妈妈手术。医生说,这场手术下来,最少得四万块钱。我们这是区级医院,不具备做这种手术的条件,必须去新阳的省医院请专家,自然费用还要高。不过有个好消息,省医院和我们结对帮扶,这两天正好有个心脑血管的专家要来,如果你同意,到时可以请他给你妈妈做这台手术。我听了,稍稍放下心。接踵而至的问题是,手术费用从哪来?手里只有几千块钱,应付日常还可以,遇上这种灾病,无异于杯水车薪。
不管怎么难,这个手术必须做。我斩钉截铁地对医生说,我马上去筹费用,拜托你们,尽快给我妈妈安排吧。
那天晚上我看妈妈已入睡,一个人出来了。街上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平常晚上开车,我很欣赏它们的耀眼和繁华,但此刻我却体会出了不一样的感受,仿佛它们在挤眉弄眼齐声朝我喊叫,你上哪筹钱,你上哪筹钱?
是的,我上哪筹钱?买车的时候,能借的地方都借了,还能找谁呢?对,我还有车。只能卖车了。可靠它挣钱,卖了,我就得另谋一条生计。
我徘徊在街头,矛盾着,挣扎着。这辆车,和我有了深深的感情,每天出车前收车后,我都要把它擦拭一遍,卖了它,不知何时再能买回来?可是眼下,除了它,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出钱?妈妈治病要紧,顾不了许多,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在面包车后风挡玻璃处贴上了低价转让的启事,附上了电话号码。
2
我叫安小宁,1980年生人,十几岁时父亲就因为肝病撒手人寰。妈妈下岗后没有找到工作,靠在街头给人织补挣得一些生活费。家里的生活十分清苦,但妈妈却靠着她勤奋得来的微薄收入,尽量满足我读书的各种需要。九八年,高考临近,我信心满满全力冲刺。那天我放学后,发现妈妈蜷缩在床上,身边还有一件没有织补完的米色羊毛开衫。看到了我,妈妈极力挤出一丝笑容,说我没事,躺一会就好了。我通过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知道了她正在经历痛苦。我把妈妈送到医院,查出她有心脏病,因为疏忽治疗,病已经很严重了,医生严肃地对我说,你妈妈不能累着,不能再干重活了。
没想到,妈妈病得如此严重。我有些发懵,不知如何是好,但渐渐的,我想清楚了。妈妈和前途,我要选择妈妈。
妈妈得知我放弃高考,泣不成声,怪自己不争气,偏偏这个时候生病。我说妈,你生病还不是为了我。除了给我做饭,你哪一刻着家了?有点工夫就去街头接活,坐在小马扎上,闷着头缝啊缝,一缝就是半天,风吹日晒的,病就是这样做下的。妈妈说,小宁,妈妈还是对不起你,你从小到大,成绩从没掉过年级前十,考个心仪的大学不成问题。你放弃了,妈妈的心怎能不难受。我上前紧紧抱住妈妈,安慰她说,要学习,有很多种渠道,可是妈妈只有一个。妈妈,你就好好养着,以后生活的事就交给女儿,女儿长大了,可以赚钱养家。
我放弃了高考,老师和同学替我惋惜,校领导还专门派人到我家了解情况。我态度坚决,谢绝了一切好心人的劝说。因为我知道,暂时的困难有可能解决,但以后妈妈谁来陪伴照顾?
我家位于新阳市的古城子区,虽然远离主城,但这里是一个颇有历史文化的大区,繁华程度不亚于主城。我年轻,人又能吃苦,在离家不远的饭店,开始打工。饭店上午9点上班,夜里下班没有准头。我无论下班多晚,都会固定凌晨三点起床,到蔬菜批发市场批发蔬菜,然后到早市售卖。这样干了不到两年,我看开出租比较挣钱,就又考下驾驶证。
新阳大街小巷,面包车随处可见,流行的出租车,就是这种车型。我算算手里的积蓄,有一万多块。我和妈妈商量,说了想买一辆面包车跑出租的想法。妈妈说,买辆车,自己干,不像在饭店把个死身子。咱家这套小房子,虽然老旧,但地段好,也能值上十几万。我出去给你借,就拿咱家的房子做抵押,那些熟人不信我,还不信咱家的房子?
就这样,我拿着东拼西凑来的三万多块钱,买了一辆国产小面包。自从跑上出租车以后,收入比打工翻倍了。我的心情也由压抑沉重,渐渐变得轻松开朗。每天开着小面包,嘴里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穿梭在城市的街路上,惬意在我心中生根开花,我离开校园后从没有这样高兴过。再有一、两年,就可以还清欠款,就可以轻松地读电大了,我看到前路一片光明。
3
我每天中午,大都在古城子一家叫好运来的小饭店里吃碗面,面便宜,有汤有水的,既能填饱肚子,还省下了菜钱。
这天我又去了,我面朝门坐下,拿过一次性筷子,扒去纸皮,老板很快把面给我端上来。我把嘴凑到碗边,嘘嘘地吹着热气,挑起一绺面,往嘴里吸溜。面还没有咽下,抬头的一瞬,看到门外有个人,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拼命地挤压在玻璃上。我很想笑,小时恶作剧,常常像他这样,把一张脸变成一张纸片儿,逗爸爸妈妈开心。我停止吸溜面条,观察起这个人。
这是个小伙子,个子中等偏上,略瘦,脸上一层灰垢,看不出本来肤色。穿一套灰色的运动衣,很合体,但就是脏得有些油腻。小伙子盯着我那碗面,馋涎欲滴。
面馆老板也发现了这个人,走了过来。这是哪来的流浪汉,溜达到咱这疙瘩了。说完抬步向门口走去,意思很明显,是要把他赶走。我急忙阻止老板,说这个人好像是个傻子,怪可怜的,这样,我再买一碗面,让他吃顿饱饭吧。
老板闻言停下脚步。我便撂下筷子,几步来到外边,抬手示意傻子进屋,并用手做出吃饭的动作。傻子嘿嘿一乐,在我前面进了门,端起桌上我那碗面条,也顾不得烫不烫,站在那稀哩胡噜紧着往嘴里扒拉,像有人要跟他抢似的。看出来了,这是饿极了才有的吃相。我站那直愣神,直到老板又给我端来一碗面,我接过,到另一张桌子上慢慢地吃,不时还向傻子瞄上一眼。
傻子吃完了,手里端着那只空碗向我走来,轻轻地放下,嘴里还说了句谢谢。这一刻,傻子好像不傻了,眼神不再空洞,而是蓄满了真诚。
老板走过来,抬手把傻子轰了出去,扭过头对我说,这种傻子,以后见了可别搭理他。我说,这个人别看傻,还彬彬有礼的,你看他吃完了,没有抹抹嘴就走,还知道说声谢谢。老板咧了咧嘴角,没有吱声。
以后的几天,我一到面馆,准能发现这个傻子,就在面馆和另一家店铺的边界处,或蹲或站,远远地看见我,就开始笑,一笑露出齐整的牙齿,白白的,像涂了一层珐琅。他高兴的神情我能理解,但我搞不懂的是,这样一个傻子,怎么把牙齿保养得如此之好?他的家在哪里,他为什么会流落街头?
我问这个傻子,你叫什么名字?傻子嘿嘿一笑,刚……刚……。我明白了,傻子名字中一定有个刚字。我感到傻子除了脏点,并不烦人,就逗他说,我以后就管你叫傻刚子吧。傻刚子盯着我,并不介意我管他叫什么,而是不错眼珠地看着我,连声说道,好看,好看。我大概明白了,他这是在夸我。我看傻刚子目光中透着孩童般的纯真,并没有反感他的唐突。被人夸赞,终究是好事,即便出自于一个傻子之口。
一碗打卤面两块钱,我自认为还能够负担得起,以后只要傻刚子出现,我就给他买一碗。老板有生意做,便不再过问,只是不让傻刚子进屋。傻刚子才不管门里还是门外,只要有面吃,他便吃得眉飞色舞。
4
本以为日子可以顺风顺水过下去,没想到妈妈又发病了,且来势汹汹。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卖车。
两天以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用公用电话打的,那端的男声尖声尖气,问了我的姓名,又问我车要卖多少钱。我说你若想买,先看看我的车,保证比行价低许多。我们约定了见面地点。
在相对僻静的区武装部门前,我见到了买车人。个子不高,两条细腿,麻杆一样;脸色青灰,有点病态。我看他不像能买得起车的样子,随口就问,是你自己要买,还是给别人看?麻杆说:我买。看着不像咋的?我的心事被人一眼看穿,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作声,静观麻杆的举动。麻杆扫达一眼车牌子,对我说:电话里忘了告诉你,我姓孙,别人都管我叫孙猴子。
我在心里偷笑,别说,孙猴子,和他的长相挺匹配的。
孙猴子围着车转了两圈,拍拍前车盖,动动车门子,发出了感慨:你这个车,车况不错啊,看出来了,你对它保养得很好。你想卖多少钱?
我说,孙大哥,多了我也不奢望,就想卖两万块。孙猴子说,小安,我实话实说,你这个车要是不着急,慢慢悠着卖,卖上个两万二、三不成问题。我说,我就是因为着急,才卖这个价。我妈在医院躺着,等着钱做手术。我也知道市场行情,想快点出手,只好贱卖了。大哥,如果你看好,能马上给我现钱,两万块你就开走。
孙猴子一听,说行,我最欣赏有孝心的人了。我试试车,你这辆车只要发动机没毛病,我就要了。
人家要买车,试车很正常,我当即同意。孙猴子坐上了驾驶位,我坐上了副驾驶。孙猴子拧着了火,挂上档,一脚油门,车就向前跑去。跑出去四百米左右,路边有条胡同,从那里突然钻出两个人。孙猴子有些紧张,踩刹车,却踩到了油门上,车忽然向前蹿去,剐到了其中的一个。那个人晃悠晃悠,向后退了一步,便直挺挺倒在马路上。
我吓出一身冷汗。破音地喊着孙猴子停车,停车!
我向回跑去,见他的同伴已上前扶起倒地那个人的头,嘴里喊着弟弟、弟弟!明显这是哥俩。我跑到跟前一看,大吃一惊,被撞的这个人居然是傻刚子!
大哥,他是你弟弟?
是,他是我弟弟。他是个傻子,走丢了有一段日子,我把他刚找回来,正要带他回家,没想到被你的车撞了。
哥哥说到这,两眼瞪圆了,指着我身后的孙猴子就喊,你赔我弟弟!
孙猴子一看这种情况,吓得有些语句不连贯,连声说道: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这不是我的车。说着话,撒腿就跑。
孙猴子试车撞了人,抬腿想跑,我出于正常反应,转过身想拽住他,却不料被傻刚子的哥哥一把薅住:你不准跑,你们都跑了,谁管我弟弟!我们拉扯的工夫,孙猴子已跑出很远,看这架势,追是追不上了。
毕竟是自己的车把人撞了,我赶紧安抚傻刚子哥哥:大哥你别着急,我不会跑,再说了,车还停在这,我能往哪里跑。咱们救人要紧,先把傻刚子送医院吧。
傻刚子哥哥说,要不,你给我拿三千块钱,我领他去医院。我说我这有现成的车,赶紧走吧。他现在这个样,不检查检查,谁能放心?
在我的坚持下,傻刚子被弄上了车。
路上,我边开车边问傻刚子哥哥叫什么名字。他告诉我,他叫崔景俊,被撞的是弟弟崔景义。
看来我之前猜错了,傻刚子的名字中没有刚字。
5
傻刚子被送到医院,经过急诊检查,医生说两根肋骨骨裂,有些轻微脑震荡。让我们去交押金,准备住院。
崔景俊带着埋怨对我说,你的车撞了人,撞的那个跑了,你要承担我弟弟所有的医药费。
我说你放心,这个责任我担,我这就去银行。崔景俊说你要去我得跟着,万一你要跑了,我去哪里找人?
从银行回来,给崔景俊拿了三千块,我对他说我妈妈也在住院,让他排队交款,我很快回来。崔景俊痛快地应道:行,你去吧。
等到和妈妈说了几句话又下来时,我却遍寻不见崔景俊,想到今天这事有些蹊跷,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正在思考间,看见崔景俊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我问他:崔大哥,你去了哪里?他说:我刚才正排队,突然看见开你车把我弟弟撞倒那个人,他才是事故的罪魁祸首,我要找他算账。我追了上去,被他发现,撒丫子开蹽,左拐右拐,钻进一个胡同,没有影了。我只好回来。
原来如此,刚才是我把他给冤枉了。交完押金,正准备去看看傻刚子,崔景俊叫住了我:关于下一步的医药费,咱们商量商量。
我们俩来到相对安静点的大厅窗边。崔景俊说:我弟弟被车撞成这样,我很着急。但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你还要跑车赚钱,总不能在这守着。不如这样,你再给我拿三千块,差不多也能够了。不报警不经官,咱们私下解决,少去不少麻烦。你看如何?
我一听,早晚都要出这个钱,不如现在就给了吧。我拿出笔和纸,让他打了收条,就又去银行取了钱。
我之所以不选择报警,是我着急卖车,给我妈交手术费,如果此刻报警,这就是一起交通事故,车就要被临时扣押。现在,十万火急的是妈妈的病。情急之下,我就做了这样的选择。
第二天早晨,我给妈妈送完饭,又去看了一眼傻刚子。傻刚子已经清醒过来,脸被清洗过了,湿润中透出一点光泽。他见了我,又露出之前的傻笑。我祈祷着上天保佑,别再出什么岔子,让他早一点回到亲人中间。
这一起意外,急诊加上住院押金,再加上给崔景俊拿出的三千块,我手里这点备用钱花得差不多了。我心情十分郁闷。
我开车跑在大街上。刚发生的桩桩件件像一张蜘蛛网,把我罩在其中,我摸不着头绪,找不到出口。屋漏偏逢连阴雨,越瘸越加棍子杵,老话说的真准呐。现在应该怎么办?就这样不声不响,吃个哑巴亏?不行,妈妈还在等钱用,不能就这样算了。那还能怎么办?孙猴子跑了,就算找到,他愣是不掏钱,自己又拿他如何?何况找到他也需要时间,妈妈那里等不了。
我感到头胀得厉害,眼睛有些发花。我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病倒,自己倒了,妈妈就没人照顾了。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我强制自己不要再想,但是大脑如一锅糊糊粥,不停地冒着泡泡,一会儿冒出的是孙猴子,一会儿又冒出来崔景俊,一会儿又是傻刚子。孙猴子跑了,我在替他背锅,以后傻刚子的后续治疗,会发生多少费用?崔景俊找不找我不说,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傻刚子不管。我忽然有了报警的念头,不报警怎样才能找这个孙猴子?但我犹犹豫豫,还是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6
休息一下,情绪稍稍稳定,头也似乎不那么胀了。我拉上一个客人去郊区的化肥厂,返回时路过一家银行,目光向外一瞥,发现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儒雅的老者,一个腿似麻杆的男人。男人比比划划,向老者交代着什么。
都说冤家路窄,这可真是巧了,那个麻杆正是我要找的孙猴子!
老者拎着皮包走进银行营业大厅,独剩下孙猴子站在门口。
我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看看没有车辆通行,顾不上路中间是双黄实线,一把轮调过车头,来在对面的路边。
孙猴子猛然间发现是我,有些慌乱,错愕地张着嘴,吐出不连贯的几个字:安小宁……怎么是你?
我瞪着他,充满了怒气:你开车撞了人就跑得没影,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现在咱们就去派出所,把这事说道说道。
短暂的惊慌过后,孙猴子镇定下来,脸上现出无奈的表情。他向银行里面看了看,央求道:求你了,小点声。我爸刚进银行,要取钱准备住院。他要听说我开车撞了人,病情不得加重,非要了他的老命不可。
我一听,好心眼又上来了,把声音压了下来:那你说这事怎么办?
孙猴子问我:被我剐到那个人怎么样了?
我说:怎么样,还在医院躺着呢。我已经拿出了七千多,现在是火上房的时候,我妈妈那头还急等钱做手术。
孙猴子说,实在不行,我先凑点钱赔给你。你拉我到医院看看那个人吧,我这两天心里也有点过不去。
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孙猴子能如此痛快。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我问他,我拉你上医院,你爸怎么办?
孙猴子说,他出来看不见我,就能想办法回家,先紧着这边的事吧。说完,推着我上车。
我们来到医院病房,傻刚子的床空空如也。我不禁迷惑,傻刚子明明早晨还在,现在能去哪里?
护士说:是患者的哥哥强制出院,如果医院不同意,他就扬言欠下的费用不交了。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出院了,走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
孙猴子说:安小宁,具体要我赔多少,我绝不打赖,保证一分不少。刚撞人时我跑了,是我害怕那个人激愤之下动手打我,就我这小身板,人家一拳就能把我打趴下。既然傻刚子不见了,我把电话留给你,我就先回去看我爸吧。
我一听,也是,耗在这解决不了问题,那边还有个老者在等着他。我说,我垫付的,也不想全让你掏,毕竟我是车主。你拿一半行不?要行,你回去把钱准备好,马上给我打电话,不能太久,我妈等不了。
我把孙猴子的电话回拨过去,听到双截棍的振铃声响起,放下心来。我想,有了他的电话,不怕他再耍什么花招。
走出人头攒动的医院,我又到街上拉活。开着开着,有个老者伸手拦车,我一看,这不是孙猴子的爸爸么,连忙把车停下。老者上车之后,告诉我,他要去城东的一个诊所。
我刚想和老者搭话,却听到他长叹了一口气。想想我也是满脑门的官司,担心哪句话说得不对,再勾起老人难受的心思,就没有开腔。我心下思忖,看来这老者的病也不轻,要不然怎么能一脸的愁容?
车停稳后,我告诉老者,他要去的诊所右拐五十米就到,车进不去,我可以送他。老者连连摆手,客气地拒绝了。
7
我调头回返,在城里溜活,无意间看了后视镜,发现后排座上有个黑色的皮包,正是孙猴子父亲手上的那个。我把车停在路边,伸手够到那个皮包,打开拉链一开,里面有崭新的三摞钱,共三万块。
三万块,不是个小数目,这准是老者看病的钱。我马上想到了妈妈和即将准备做的手术,想把这钱借用一下。
老者深深地叹息响在我耳边,被放大无数倍,这也是他的救命钱,我不能动。
把钱给老者送过去?他要是走了不又扑个空?我忽然想到孙猴子给我留的电话,他和老者是父子,找到了他,也就找到了老者。
我打通了孙猴子的电话,简要说了皮包的事。孙猴子非常激动,问我在哪里,他马上过来取。我说我就在医院大门口等你吧,那个地方显眼。
我把车开到医院门口,下了车没敢走,就靠在大理石的柱子站着。人们出出进进,个个行色匆匆,面容紧绷。
我茫然地看着,心里愁肠百转。人要生了病,钱串子就倒了过来,哗哗哗,很快就没了。早晨医生和我说的话又响在耳边。省里来的教授今天就到,我只要把押金准备好,他们马上可以安排手术。可是我现在哪还有钱?
8
“安小宁,怎么是你?”有个人突然和我打招呼,把我吓得一激灵。我收回散漫的眼神望向对方,成斌,我高中时的同学。几年不见,成斌脸上已脱去稚气,显得成熟、稳重。成斌说,没想到在这看到了你。
我和成斌聊了几句。成斌大学毕业考进公安系统,现在是一名警察了。在学校他的成绩远不如我,可是现在我俩的差距显而易见,我心中免不了五味杂陈。
成斌问我,我看你心情有些不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满肚子心事,便一股脑地说给成斌。成斌听完后帮我捋了捋:你妈妈要做手术,为凑手术费用,你要把车卖了,遇上买主孙猴子,他试车,把你之前救济过的傻刚子给撞了。孙猴子的父亲坐你的车,又把包落在车上,你在等孙猴子来取。我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说你不愧是当警察的,这么快就把事情捋出了头绪。你看我这八字不清的命,越有事,越添事,这乱七八糟的,都让我赶上了。
正说话间,一辆出租车停在不远处,孙猴子从车上跳下,兴冲冲地走过来,看到我,着急地说:多亏你捡到了老爷子的包,老了,没用了,老爷子急得在家直骂自己。你把包给我吧,我赶紧拿回去,也好让他放心。
我没有多说话,冲成斌点点头,说改日再唠,我给他拿包去。
我前脚走,孙猴子几乎贴身跟随,成斌在我们俩人后面,也追了过来。
我打开车门,探身取过皮包,转身递给孙猴子。我看孙猴子咧开的嘴角,几乎把一张瘦脸撑圆了,兴奋得脸上浮起一层红光。孙猴子伸过手就来接包。他的手就要摸到了,皮包却被人一把横空夺去。孙猴子和我同时去看抢皮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同学成斌。
孙猴子顿时发怒,扭曲着五官,狠狠地盯着成斌,说你谁啊,光天化日之下打劫不成?成斌说这个皮包是你的?孙猴子说是我的。成斌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孙猴子说里面有三万块钱。
成斌把皮包打开,里面的确是三万块。成斌嘿嘿一笑,说三万块不足以证明这个包就是你的,除非你还有其它证据。
孙猴子说,你算干嘛吃的,还让我证明。没人陪你在这做游戏,你赶紧把包给我。
成斌严肃起来,把皮包拉好,夹到左腋下,右手从兜里掏出警察证,在孙猴子眼前晃了晃:看看清楚,我是警察。
成斌亮明身份,孙猴子不自觉一哆嗦,脚向后退出两步。
成斌把皮包甩给愣在一旁的我,马上向前,一把薅住他,眼神中透射出一股威慑力。他拽出手铐,不容分说,把孙猴子的手拷在背后。
事情来得突然,我呆在原地,脑袋有点宕机。
成斌转头对我说:小宁,你拿着钱开上车跟我走,到地方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9
我心慌慌,咚咚跳得像擂鼓,手把着方向盘,不时拿眼瞄一眼后视镜。
孙猴子这时不知是沮丧,还是被吓到了,稍眉耷眼,两腮深深地瘪进去,尖尖的鼻头汗津津的,更像一张猴脸了。成斌则紧挨他坐着,微眯着眼,像在打瞌睡。
孙猴子送进审讯室,我拿着钱,呆在成斌的办公室里。我还在胡思乱想,只见一个老者走了进来。
我见到老者,不仅大吃一惊,此人正是孙猴子口中患病的父亲、丢皮包那个人。
见我一脸惊愕,成斌忙向我解释:这根本不是孙猴子的父亲,他姓张,是省里来区医院援助的教授。他到我们这里报案,说他刚到古城区,就有人打来电话,有他走失儿子的线索,并说他兑现三万块的酬金,就可以看到儿子。张教授拿着钱去看儿子,却把钱落在出租车上,儿子没看成,还被人一顿贬损,他一气之下,到派出所报了案。所长把这起案件交给我,我想找张教授详细了解一下经过,去医院,正好在门口碰到了你。
张教授看到我正是拉他那位司机,马上向我表示感谢。
张教授说,我因为找儿子心切,神思有些恍惚,给你添麻烦了。
孙猴子进了派出所,眼见蒙混不过去,把自己做的事全撂了。
按着孙猴子的交待,在东郊小诊所附近的平房里,警察把所谓的崔景俊抓获,同时,我和张教授看到了关在这里的傻刚子。
傻刚子名叫张子刚,一个月前,晚上和朋友到体育馆打篮球,之后再也没有回家,家人不知他发生了什么,是死是活,急得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同时还在市报晚报上刊登出来。可是快一个月了,张子刚就像人间蒸发,杳无踪影。
孙猴子和崔景俊是酒肉朋友,没有固定职业,平常靠倒卖二手摩托车赚点零花,有时也批发点海货到市场卖。近来,手头有点紧。前两天他们在街上发现了“痴呆”的张子刚,就想用他来碰瓷赚钱。看到我发布的卖车信息,就觉得正打瞌睡枕头来了。两个人便策划了这起试车撞人事件。
我给崔景俊拿了三千块钱交押金,上楼看我妈的工夫,崔景俊是真跑了,拿着钱去与孙猴子会合。见了孙猴子的面,掩饰不住的高兴:这女的给了我三千块交押金,咱俩分了,又能快活几天。
孙猴子抖落着手中一张新阳晚报,对崔景俊说:不行,情况有变,你看这报纸上有一则寻人启事,写着寻找我的儿子张子刚。这上面说的体貌特征,衣着装扮,跟我们用来碰瓷的傻子极像,并且声明谁找到他儿子,有三万块的酬谢。这还有个电话号码。既然傻子值三万块钱,你就拿三千块回医院交押金,随便编个理由就能糊弄过去。交完押金,你再找个机会,把傻刚子给弄出来,咱们再找这个登启示的要酬谢,三万块,哪多哪少,你明白嘛?
三千变三万,这也太好了!崔景俊就差没有跳起来,赶紧跑回医院,依计行事。
张教授一听儿子有了下落,就领着孙猴子去银行取钱,正巧被我发现。
10
孙猴子去医院看傻刚子,不过是要急于摆脱我,怕我与张教授对上话,傻刚子的事再露了馅。
再说张教授取完钱却不见了同来的人,他的心里很纳闷。他站在银行门口等了一会儿,接到了孙猴子的电话,让他到古城子东部一个叫齐氏西医诊所的地方找他。张教授顺马路走了一段,拦了一辆出租车,不知儿子的情况如何,心如一团乱麻,神思恍惚中,把包就落在车上。
孙猴子和崔景俊都受到应有的惩罚。被解救出的张子刚,立即被送到医院,得到妥善的治疗。张教授听我说了张子刚在被撞之前的情况,以为儿子是之前受到什么刺激,变成了痴呆,心里如刀搅一般,别提有多难受。
张子刚在入院后的第三天,忽然看到父亲一般,叫出了一声爸爸。这一声轻轻呼唤,被张教授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儿子清醒了,还认出了自己!张教授握着儿子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张教授说,儿子,爸爸以为再也看不到你,听不到你叫爸爸了,你已经失踪快一个月,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走出这么远,怎么流浪到这里?
张子刚说,爸,我那天打完球回家,过马路时看到一辆黑色越野像脱缰的野马,我只来得及看见它前方的红灯,就忽然之间失去了知觉。我醒来时,不知自己是谁,更不知家在哪里,更不知怎么来到这里。我好像经过漫长跋涉,很累很累,一直在睡。爸,这是医院吗?
张子刚的眼睛又慢慢在室内搜寻,忽然看到了我,随即把目光锁定,眼中放出兴奋的光彩。
我看着张子刚,又想到他之前吃面的情景,忍不住问道:张子刚,你还认识我不?
张子刚没有回答,却拽着张教授的手说:爸爸,我认识她,她就是我在梦中饿得难受,给我端来一碗面的人。
张子刚彻底恢复了记忆。
脑科专家说,张子刚的脑袋之前受过严重撞击,里面形成水肿,造成失忆。他年轻,身体底子好,经过一段时间,水肿被吸收,记忆自然就恢复了。至于第二次车祸,主要是肋骨骨折,头部问题不大。
张教授来到古城子区医院的第一台手术,患者就是我的妈妈。张教授替我垫付了全部的医疗费。
后记:光阴荏苒,一晃来到了2024。我和张子刚有了张安和张宁。我们搬到了市区,妈妈和我们一起生活。每每想到卖车的经历,我总是要感慨万端。只管做个好人,其它的,就交给老天爷吧。为善最乐,为恶难逃,对此,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