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学的时候,遇到过这么一个人。
准确的说,在那件事没发生之前,我从来都没注意到过他。
大概那是2003年到2007年的某个冬天,南方的小城很暖和,即便是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风席卷了整个东半球,我们童年的小镇依旧充满了阳光,因为总是很开心,我们的阳光里似乎总是飞满了五彩的肥皂水泡泡。
有一天中午,当我沿着长长的坡道走到校内,就听到班里的孩子们大呼小叫的朝我们三楼的教室跑去,我还记得那些兴高采烈的喧嚣声。是年少时,人作为小孩子才有的美妙尖叫。
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充满荣耀的,兴奋的,了不得的事。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至少我猜对了一半。
当我还没有跨进教室一步,就有女生一脸隐藏着期待的焦急的脸,她们红红的舌头和红红的嘴唇,同时对我说:“潘小罗哭了,你快去看看。”
她哭的很伤心,当我进去时,我看到她整颗头都深深埋在臂弯里,而她整个人像一只小鸟一样,窝在她的座位,她的洞穴。
她是我最好的小玩伴之一,我和另一个小姑娘常常会在周五的时候一起去她家写作业、聊天、睡觉。那时候我们一整个星期只有一天可以在校外吃早餐,她让我最羡慕的一件事是,当我只拥有一块钱的时候,她拥有五块钱。
我走到潘小罗的身边,开始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她自然只顾着哭,因为我们还拥有好多人,会迫不及待的想讲述这件事的经过。
在这些七嘴八舌里,我在这个班级里第一次发现了他的存在。
他拥有瘦高的个子,他的脸我已经记不清了,但隐隐依稀还能够感觉到,那是一张常带着滑皮笑容、目射精光的、让人害怕的、脏乱的脸。
当时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只有这些。我还知道他就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地方,是低矮的、用黄泥土做的、已经很少见了的、陈旧的平房,我甚至见过他的父亲,一个瘦干的、黝黑的小老头儿,我觉得他可以做我们那个年龄的爷爷——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呢?因为我回家要经过他们家那条街。
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的爸爸被他凄惶的逼赶着做什么。那样奇怪的氛围里,我觉得他们俩都在互相害怕着对方。
他爸爸怕他,他也怕他的爸爸。
事实上,不只是我,我们班有好多孩子都会路过那个街道,因为他们家实际上应该就是在在校门口旁边一点点。
但我们似乎都不认识他似的,遇见他,我们没有一个人会和他打招呼,甚至,如果我们正在高高兴兴地说笑,看到他那一秒,我们都会闭嘴,等他成为背影,我们才会接着说。
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我们噤若寒蝉。每次那个瞬间。
他叫孙利锋。
很巧,当时我们的县长和他的名字一模一样。
那个午休里,我回家吃饭去了,来得比较晚。我听到他们不同的版本,归纳起来只有一件事——孙利锋带了一把小刀来学校,他逼迫一些人做一些什么,潘小罗被他吓坏了。
做什么?我当时没有弄清楚,此后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但我猜,应该是要钱。
孙利锋其实很聪明,我曾见过他蹲在橡胶操场的边沿,用长长的一根线,系住一块很大的吸铁石,他把吸铁石投入一个又一个接连的排水槽,利用磁铁的神奇力量,吸那些掉入下水道的钱币。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开始知道,孙利锋是一个确切存在于我们班的人,他有血有肉,并不是点名册一个虚构的符号,街道上一个躲闪的身影,因为他能够把我的朋友弄哭。
全班人本来就很疏远他,这件事以后,就连老师也把他单独调了一个座位。
但我们在那件事里,都感受过他的存在,我们无形中开始更加疏远他。
我们默然可爱的少年时光,我们大家一起踢毽子、跳皮筋、丢沙包、打球,我们之外才是他的世界。
后来,我们班转来另一个男生。沉默、寡言、内向,还矮。
我们大家都没有注意,孙利锋有了他的朋友。
直到有天中午,教室里突然闹进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很典型的乡下妇女,她满是哀戚的脸上有被岁月欺负的愠怒,她一边推搡着那个孩子,一边厉声斥问:“你说,是哪个老师天天找你要钱交?把他找出来!我当面问清楚!”
她劈头盖脸的巴掌砸了下去,那个黑小的个子手里攥紧一包辣条,每挨一下打,他又直起身子,直到他的妈妈不再打他,而是自顾自地坐在地上哭泣。
我们的班主任徐老师来了,她让我们好好上课,把家长拉到了外面。徐老师什么都没有和我们说,但我们自己找到了真相。
对于世上七短八长,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福尔摩斯。
真相是这样的,孙利锋天天引诱这个小矮孩回家找爸妈要钱,他们用要到的钱买辣条、买干脆面、买弹珠、买丝丝糖、买冰棍……看吧,有钱的快乐,他们共享。
我没懂,为什么这都可以引诱?
那时候,热了,我会天天换着穿蕾丝纱的裙子,用仅有的一块零花钱买一支雪糕,在正午赶往学校的太阳里舔光它的分分毫毫,我是语文老师最喜欢的小孩,即使他有时候会说我的狐狸尾巴翘上了天。冷了,我会跟着教数学的班主任去清晨的开水室接水,当快意的开水横冲直撞向深深的瓶底,雾霭迷蒙里,听到她回答另一个夸她年轻的老师:“我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哟。”我对她一向苛刻的不满顿时化而无影……
我去小伙伴,或小伙伴来我家,我们“合作”完成作业,然后,我们去夜色的县城里,到处闲逛,霓虹灯闪烁,在我们小小的,遗世独立的中国的一块土地。
我不懂,在我无心无思的年少里,原来早有人已经走在了人生的噩梦。
原来,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命运。它拣择谁当我们的朋友,谁又被荒废弃之。
如果让我想想孙利锋长大了是什么样的人,我实在想不到,因为用不了多久,我再也没真正的回到我的故乡。如果非要逼迫我,那么在我无限的想象中,他应该已经死了。
因为,我只能想到,他死了这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