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2012年2月,那时的我在北京一家汉语教学机构做汉语教师。记得一天早上,我从十楼的电梯口走出来,向着学校的前台走去,远远地就看见背对着我的一个高高的却又是风姿绰约的身影,在跟学院的前台Sabrina聊着。我经过她的一刹那,看到一张美丽的面孔:大大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这不是一个“外国学生”的面孔,更像一张中国女孩儿的脸。
很快我知道,这个中加混血的女孩叫“玫瑰”,是从她的英文名字“rose”直接翻译过来的。玫瑰?她确实人如其名。只是,学校从来不缺像花儿一般的美女,很多,都是借学习之名来中国潇洒走一回,学习上更是一塌糊涂。所以,我猜想着她大概就是这万般花朵儿中的一朵儿而已。
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朵“玫瑰”,以后会给我带来怎么样的故事和回忆。
(二)认真的学生
跟很多汉语教学单位或者机构一样,我们的学校是按照学生的汉语水平来分班的。按照玫瑰的“入学成绩”,玫瑰被分到了三级班(对应HSK考试的三级水平),而那会儿,我教的是四级班。
我们是早上八点上课,有一天早上,刚上课,班里“钻进来”两个学生,其中一个正是玫瑰。另一个,后来我知道,是她的男朋友,中文名字叫大龙,英国人。
“刘老师,我们在三年级觉得有点简单,可以试一下你的班吗?”,这一对儿恋人很熟练地在教室里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一试试,就没再走。
玫瑰的突然到来让我至少感觉她不是来中国“打酱油”的——一个对自己的汉语学习不怎么关心的人,也不会对自己所在的班级那么在乎的,大多是“服从分配”。
这对恋人的到来,说实话,一开始无论在我还是在班里的“老生”看来,都是不受欢迎的。根据我的经验,大凡一对儿恋人在一起上课,上课时必定要坐在一起,说在一起,不时地还秋波暗送甚至打情骂俏,谁受得了?
然而玫瑰和大龙很快用他们的行动告诉我们——我们是来学习的!
四级的学生,汉语的基本会话已经没有问题,所以在课堂上师生之间的对话和互动也比较多,有些还能做到深度沟通。玫瑰是个很有想法也很活跃的女孩子,她的到来给课堂带来了一股活力和青春的气息。
而且我很快发现,玫瑰这个女孩子学习汉语,可以用“认真得可怕”来形容。
她几乎从来不迟到——虽然她那会儿住在五道口,离着国贸真真很远——如果你是资深汉语教师,你会了解这是一种近乎“品质”的难得;
她的作业很认真,无论是造句子、编对话、找材料,第二天交到我手里的作业,每次都是一丝不苟——虽然她的作业上经常出现的汉字的错误每每让人哭笑不得;
她的学习也很认真,“不放过每一个可疑的地方”。课堂上,每每提问最多的,是玫瑰,也正是她的这种认真,都“督促”着我上课之前把功课做足。记得有一次讲到“保重”,我说道这个词往往用在朋友告别的时候,玫瑰抬起头,有些疑惑地说道:“可是老师,我有一次听我的妈妈(玫瑰妈妈是中国人)给她的朋友电话,最后她说的也是‘保重’啊?”…
作为一个学生,玫瑰很快获得我这个老师和班里其他同学的认可,她的认真也带动了全班——这让我意外之中,很是欣慰和高兴。
看到这份昔日玫瑰的作业,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虚。
(三)友情和爱情
课堂上熟悉了之后,课下跟玫瑰聊得也多了起来。我渐渐地也了解到,玫瑰的父亲是加拿大人,母亲是中国人,她还有一个姐姐在加拿大。玫瑰在加拿大大学学习的是资源与环境专业,但是一直很希望来中国工作。作为一个中加混血儿,她的汉语普通话还可以,但是汉字很差,语法也有很多问题。玫瑰的打算是先在CLE把自己的汉语水平提高到HSK大概五级的水平,然后再在北京找一份工作。
生活中我发现,玫瑰身上的“中国”印记很重,或许是受了其母亲的影响。课堂上学习的内容里,凡是涉及到一些中国文化元素的词汇或者文章,她都比较容易理解且发表自己的见解。有时候下了课大家一起去吃饭,玫瑰不像其他同学一屁股坐下来就什么也不管了,点菜、端茶倒水、跑钱忙后,很是体贴和热心。
玫瑰的男朋友叫大龙,高大帅气的英国男孩。她们两个在一起往那一站,就是“金童玉女”的现实版。我记得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讲到“吃醋”这个词,我不怀好意地问大龙:“玫瑰喜欢吃醋吗?”。大龙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对我说:“啊!对,吃饺子的时候,她喜欢吃醋!”……
我生日是三月的,记得那一年生日那天,正好在班里上课,课上跟学生说起了那天是自己的生日。没想到课间的时候,玫瑰和大龙就跑到楼下的蛋糕店,迅速地买了一块小蛋糕,另附小卡片一张,上面用中文写着:刘老师,生日快乐!
这大概是我吃过的最小的一块蛋糕了,却也是最难忘的生日之一了。
像很多恋人一样,玫瑰和大龙的爱情也偶有不“和谐”。大龙是典型的西方男人,而玫瑰则兼西方女孩的独立与东方女孩的传统于一身,两人相处,就有了很多故事。记得有一次玫瑰下课的时候跟我抱怨周末的时候大龙总喜欢在酒吧玩到太晚,朋友也太多,“很累”;而大龙在有一次跟我喝酒聊天的时候则感慨玫瑰凡事太认真,让他觉得“压力很大”。
大龙学习完是要回英国发展的,而玫瑰则是要留在中国发展,所以从一开始,这段恋情就不被看好。但是毕竟,“曾经拥有”是最重要的,而且,谁不愿意见证一对金童玉女的每一天的美好呢?也许结局早已注定,可唯其短暂,所以美好。
玫瑰和大龙的爱情很甜蜜,我们之间的友谊也在岁月间如春风化雨般增长。我和艳萍那会儿住在望京,周末的时候经常把学生和朋友请到家里吃饭。(我的求婚就是班里的学生见证的,不过那会儿玫瑰还没来到中国,她后来知道后,一直觉得是特别遗憾的事情)。
于是就有了很多美好的瞬间,于是就有了下边这张照片。
(四)婚礼上的嘉宾
2012年4月,我跟艳萍结婚啦。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学生们,因为老婆艳萍之前也在CLE工作,所以我们这一对“Teaching couple”的喜事让学生格外高兴。玫瑰和大龙更是兴奋地问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告诉他们,我跟郝老师不办婚礼,但是会在山东老家泰安办一场婚宴,请亲戚朋友来喝喜酒。玫瑰和大龙当即表示,他们要来参加!
五月的婚宴是在一个周六,大龙和玫瑰提前一天到了泰安,在爬过泰山之后,我的一个朋友开车把他们从宾馆接到了家里。
玫瑰和大龙见到了我的妈妈,看到我从小长大的老屋,看到我满满一书柜的小人书(我的爱好是收藏小人书,如果你是80后,你知道这是什么东东)。去酒店之前,他们拿出了准备的礼物——一个红色的平底锅!选择锅,是因为他们知道我喜欢做饭,也吃过我做的拔丝地瓜;选择红色,是因为他们知道中国文化里红色代表的喜庆。虽然“随锅赠送”的贺卡上依然有一些语法和汉字的错误,但是我却牢牢记住了其中一句话:“希望这个锅能看到你和郝老师的幸福!”。
早在没去山东之前,确定大龙和玫瑰要来我们的婚宴之时,我就问大龙愿意不愿意做婚宴上的“伴郎”,这个伴郎的职责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在我们小两口给客人们倒酒的时候,在一边负责端盘子倒酒。不过想象一下中国式婚宴的规模,这个工作也绝对是“体力活儿”。大龙非常兴奋地说“with pleasure”,愉快地接受了我的邀请,还有这个苦差事。
玫瑰和大龙的到来给婚宴增添了一抹亮丽的景色,而婚宴也见证了大龙的“兢兢业业”。十个包厢,近一百位客人,要一个一个地敬酒过去,遇到长辈,还要恭恭敬敬地听其祝福和“期望”,我和艳萍到最后累得不行,大龙却是一丝不苟地完成倒酒、递酒杯、再倒酒的一系列重复的动作。至于玫瑰,则被我安排到了年轻人的房间,到婚宴结束时,她已经跟我的表弟学了不少新词儿,还彼此留下了联系方式。
我婚宴上最难忘的,是近三十个昔日学生的到来。十年之前,我是一名中学的英语教师;十年之后,这些已经读大学或者参加工作的昔日的学生来到了我的婚宴上,其中有不少是专程从自己所在大学城市专程赶来的。看着他们,除了“幸福”,我找不到别的词汇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
婚宴上没有气派的大厅、没有动听的音乐、没有浪漫的气球,但是这些学生,一边是自己昔日的中国学生,一边是如今的外国学生的到来,给自己留下了一生的美好回忆。
(五)最后一课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变的学校变化的生”,在CLE这样的汉语培训机构,“离别”是不变的主题。学生在学校的汉语课程结束了,或者家里有事情,要走了,总会上演离别的故事,至于故事的情节,则要看师生的感情和学生的“围人”了。
当时玫瑰的班里一共五个人,四月的时候,玫瑰的班里送走了第一个同学。迈克,这个留着一头迷人的头发的有着迷人气质和幽默个性的会说四国语言的意大利帅哥,要去大众汽车公司做一位部门经理的助理了。
玫瑰当仁不让地在迈克的离别小会上代表全班送上给迈克的卡片和祝福,那时她的汉语虽然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还带着很深的英语的痕迹。我清楚地记得她在发言说“亲爱的迈克,你要离开CLE,这对我们是一个难过的问题。如果你走了,我们不会再有好玩儿的笑话。…..反正,祝你一切顺利!”——这是典型的“Enginese”。但是相比两个月前刚来北京的玫瑰,已经是天壤之别。
我们一起聚餐,给迈克送行加祝贺。在餐桌上,话题聊到了汉语的学习上。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迈克之前曾经在北语学习过一段时间,但是感觉北语的课程没有针对性(为我的母校难过一下),而且北语的外国人太多了,所以就来到了机构学习。他非常喜欢我的“看电影
学汉语”的教学理念和方法(为自己骄傲一下),也表示会一直继续汉语的学习。
在最后迈克用英语感慨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捷径,但是学汉语,没有好的办法,你就得老老实的坐在那里下功夫。”——这句话后来收录到了我的《开心集》里。
迈克的告别和“学习心得”也激励了玫瑰,想到五月底自己的课程也要结束,玫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努力了。为了能更快更好地提高自己的汉语,玫瑰报名参加了清华大学的IUP项目(对外汉语行内人都知道这个项目),但是汉字却成了她最大的障碍。有一段时间,为了帮助她的学习,我们两个约定每天早上提前来学校半个小时,处理她在作业中发现的问题,并帮助她尽可能地认识更多的汉字,达到IUP入学的要求。
她的汉语还是有很多问题,还记得一天在地铁上收到了玫瑰的短信“刘老师,恐怕明天早上不能跟你见面了,因为我有一个签证的约会!”——这个小幽默,被我收录到了自己即将出版的漫画书《麻辣汉语》中(有做广告之嫌哈)。
离别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两张照片记录下了当时这一刻。
(六)在寰语
从当初我眼中的“花瓶”,到自己深以为傲的学生、朋友,中间只隔了四个月的时间。玫瑰虽然不再在我的课堂上,我却没有那么伤感,因为我知道,她已经被IUP项目录取,她就在清华,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2012年7月,我离开之前的学校来到北京寰语学院华清分院工作。学院在“宇宙的中心”五道口,离清华大学很近。我在邮件中告诉了玫瑰,她很高兴,迫不及待地跟我约了时间见面,要来看看我工作的学校。知道寰语学院的教学特色是HSK考试的考前辅导,玫瑰还很热心地要给我介绍她的同学和朋友来上课——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其中一个她介绍的美国学生,甚至在我还没在学院见到玫瑰之前就已经成为了我们的学生。
玫瑰如约而至,还带来了一个自己在IUP项目的同学,汉语说得巨好。参观了我小小的学院后,我带他们俩去了北语穆斯林餐厅,吃了按照玫瑰的说法“不能再好吃的羊肉串”。
在那之后的一天,我正在学院,突然接到了玫瑰的电话。她跟我说,她的家人来到了北京,她很想带她们跟我见一面。
玫瑰和她的家人走进学院的一刹那,我的感觉是“这真的是一家人!”,尤其是玫瑰的妈妈,跟她虽然交谈不多,但是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优雅的气质和深深的中国知识女性的“印记”。得知我有将来出国工作或者赌博的打算,玫瑰的妈妈对我说:“一定把英语学好,这很重要!”。
我告诉玫瑰的妈妈,我会像玫瑰学习汉语一样去学习英语的——虽然后来证明我并没有做到。
(七)又见玫瑰
从2012年秋天到13年的7月这段时间,我跟玫瑰都忙得要命——虽然我们这段时间从未见面,却似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忙碌。我一方面跟老婆一起期盼着也迎接了儿子皮皮的到来,一方面还要面对学院的那些我不擅长的却又不得不做的经营和管理的工作;至于玫瑰,不用见面我也能猜得出,她一定已经结束了IUP的学习,在为自己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打拼着。
到了今年四月皮皮过了一百天之后,我就跟玫瑰联系邮件或者短信里说着要来家里玩,看看我们的家,看看宝贝皮皮。好事多磨,有时是玫瑰临时要加班,有时则是我这边有事,总是未能成行。
十一月的这天,总算得以如愿。玫瑰坐上地铁以后,给我打了个电话,确认到家的地铁路线。虽然只说了短短的几分钟,但是我惊讶于玫瑰汉语口语的“去英语化”——电话中的她听起来已经跟一个中国女孩儿没什么两样了。
于是,在这个难得的阳光明媚的周六的下午,我又一次见到了玫瑰。玫瑰又一次来到我的家,又一次见到了我的妈妈,见到了郝老师,见到了“初次见面”的皮皮——玫瑰给这位小家伙准备的礼物是一个红包。
聊天中我知道,玫瑰现在在一家不大不小的环保科技公司做市场营销,同事基本都是中国人,老板是会说外语的美国人——难怪她的汉语进境如此;
玫瑰跟我们说,她每次坐出租车,都要让开车的师傅教自己一句汉语的俗语或者成语。记得有一次一个师傅教给她的是“甭找了!”——听到这连我妈都被逗乐了,我更是有一种膜拜这位师傅的冲动;
我问玫瑰的公司在什么地方,她告诉我在亮马桥——我现在工作的德国使馆学校也在那儿——原来我们一直离得如此之近。
我们一起去小区门口的一个东北饭馆里吃晚饭,玫瑰点了她喜欢喝的酸辣汤。饭桌上玫瑰跟我们说离开学校之后她和大龙就分手了,但是还是好朋友,还保持着联系。今年五月的时候,玫瑰去欧洲旅行,还在伦敦见到了大龙和他的父亲——大龙已经从大学里研究生毕业,开始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我问起玫瑰有什么打算,玫瑰跟我说在北京呆两年,她的合同到期后,她可能会选择离开北京,去一些中国的二三线城市,或者离开中国,尝试一些别的事情,因为“我喜欢新的东西,喜欢挑战”。
我还敏感地感觉到,工作之后,虽然玫瑰一如既往地热情与充满活力,但是却多了些许的沉稳和“思想”, 如同她的名字,一直傲然绽放的“玫瑰”,如今,在那美丽的外表下,更有了几分别样的沉香。
吃完晚饭,玫瑰要去机场接她一个从香港来京的朋友。艳萍回到家里照顾宝宝,我和玫瑰则打了一个摩的直奔地铁。在地铁口我跟玫瑰告别,看着她挥手离去、进站,我回到家里,写下了我们的故事,有了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