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宭在家已经一段时间了。自七月从W市一家互联网公司辞职以来,他就一直在家。现在是十二月。
辞职那天,W市下着大雨,李宭踏着积水回到住所,点了个外卖,吃了几口就睡下了。下雨天特别好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窗外雨还没停。
雨时大时小整整下了两天,李宭几乎睡了两天。
天晴后,李宭决定去湖边走走。
工作日湖边人不多,大人带着小孩闲逛。孩子们自顾自游戏,大人叮嘱不要去湖边。有个年轻人在湖边放起无人机,吸引了一群孩子围观。无人机往湖对岸飞去,越飞越高,不一会就没声了。李宭抬头时,看到远处湖天一色,微风吹过湖面,激起皱波。李宭突然感觉诗兴大发,可他一句话也没有憋出来。
没写出一句话,这让李宭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无人机飞回来,孩子们也散了。
沿着湖边林荫小道,李宭漫无目的地走,他希望这些向前方延伸的小路能把他带到某个地方,可他也明白,不会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今天注定是无所事事的。他决定去旁边的美术馆看看。
美术馆一楼正在进行一个雕塑展,这些造型夸张,材质各异的雕塑没有激起李宭的兴趣,事实上他更想看的是画展,而一楼大厅的公告显示目前只有这个雕塑展。虽然没有兴致,他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看一看这些艺术品。只有一件作品吸引了李宭的注意,让他停留了几分钟,是一件泥塑的民国文人群像,一个个瘦高瘦高的但都显得很精神,李宭拿出手机给它们拍了一张照片。
二十多分钟后,李宭走出美术馆,阳光热烈,他感到口渴,该回去了。
几天后,房东打电话通知李宭要收回房子,听到消息,李宭有些错愕,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应答着。他明白,这种事不是他能控制的。对于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接受。
现在,工作没了,房子也住不了了。一想到这,李宭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倒霉蛋。但他没有多想,反而张开手伸开腿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白炽灯罩,透出的光线明亮而柔和,几只小飞蛾扒在灯罩上。李宭突然觉得这个灯罩如果放在美术馆是不是也成了艺术品。转而他又在心里暗示自己,还好辞职了,不然还要重新找房子,这会让李宭觉得麻烦。想到这,李宭突然觉得一切都来得刚刚好,不知过了多久,他沉沉睡去了。
醒来后,李宭决定回家一段时间。这个决定在他昨晚睡着前就已经基本形成了,他常常在睡下后想些事情,以致在关灯睡下后一个小时以上才能睡着。李宭并不喜欢自己的这种睡眠习惯,可既然是习惯,就难以改变。
晚上,李宭和一个朋友吃了顿饭,喝了几杯酒。那个朋友也要南下走了,这让李宭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回家一段时间是正确的选择。
他怕热闹,可也怕孤独。在这个城市,本来就没几个认识的人。每天按时起床,去上班,下班后有时自己做个饭。最近这段时间做得少了,一是做饭免不了麻烦,二是一个人其实也吃不下多少。吃过饭李宭就写毛笔字,写得乏味了就用毛笔画几笔简单的画,除了偶尔觉得烦闷,这样的日子其实还过得去。
夏天很快过去了,现在是冬天,李宭在家整整过了一个秋天。他自在,心里又不自在。
初雪之后那一天,李宭决定去面试一份工作。对这份工作他不抱任何希望,而实际上并他不乐意去工作。只是在家待得久了,他害怕脱离社会。他曾以为工作就是进入社会了,后来工作后他渐渐发现,工作仅仅是工作而已。社会很大,而李宭只是个小小的个体。妈妈告诉他饭还是供得起的,他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妈妈是开玩笑,但让李宭觉得安心。
从家里走到面试地点只用了半个小时,按着导航一路上转过两个街巷,李宭发现这一片他从来没有来过,街角有一家肉铺,转过去有一家蛋糕店。
在铁路桥下的一个路口,李宭看到不远处有一间似曾相识的平房,想起了一些事。可面试时间差不多到了,他没有多想。穿过铁路桥和到平房差不多的距离,就是面试地点,是一间咖啡馆。这个位置正在一个半城中村的村口。
咖啡馆门口摆着一些李宭不认识的植物,一半枯一半残绿的藤蔓绕着门墙,什么人会来这里呢。说偏也确实挺偏的,李宭想到带朋友来这里一定很有趣,也许会让别人觉得自己挺有情调。
走进院内李宭看到有更多不知名的植物,玻璃窗内有年轻的人在交谈。李宭觉得这里的风格像是日式的,但他又觉得自己并不懂日式是什么样的。总之不管什么式的,这里的装扮吸引了李宭。他想过以后要在这样的小院生活,种满花花草草的。这样的想法让李宭觉得自己像个姑娘,所以最好的选择是找一个愿意过这样生活的姑娘,至于怎么生活那是以后的事。
李宭坐到一张木制摇椅上,抬头正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天,如果是蓝天白云那就好了,现在是冬天,这样的天气完全可以理解。院内有些植物几乎要枯萎了,好在有些还是绿色的。这正是让李宭觉得舒心的,他自以为懂得一些美,所以风中枯萎和绿意盎然一起才自然,而自然才是最美最吸引人。李宭情不自禁摇起来,又情不自禁笑起来。此时院中只有他一个人和其它植物。李宭希望此时此刻下一场雪,抬头望着天空可以看个一清二楚。
进入咖啡馆内,李宭在咖啡馆的后面找到了面试单位,就在办公室门口的椅子上坐下了。事实上,椅子的位置是咖啡馆的,在这样的环境中办公真是不错,李宭突然对这份工作有了一些兴趣。
咖啡馆内饰引起了李宭的注意。旁边一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李宭看到有一本厚厚的《慈禧太后》。对面是白色墙壁,透出砖块堆积的痕迹。墙边长桌上摆放着一些小巧的杯子碗碟,墙上贴着几张色彩斑斓的画。每个方格窗下一套木制桌椅,桌子上方吊下来一只发出黄色暖光的灯,灯的上方是一些干枯的草,杂乱又协调。窗外透进来些白光。
面试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也许和李宭差不多大。他发现这个姑娘很像他的一个女同志,眉眼像,连不看他讲话的神色都像,以至于面试结束后李宭一走出咖啡馆就忘了她的面貌,很显然这不应该是重点。
这个姑娘作为面试官问了李宭几个问题,他很简短地回答。因在咖啡馆内,问答间隙李宭觉得自己是在相亲。很奇怪,一个面试居然像一场相亲。在李宭看来,面试无所谓,相亲似乎也是无所谓的。
面试结束后,李宭又坐回了院内的摇椅上。天色还是灰的,没有下雪。他决定原路返回。至于面试结果,他根本不关心。
走到铁路桥下,他又看到了那一间平房。他想起来,那是之前爸爸开的家具厂的后院,爷爷曾在那住过一段时间。在这块厂区,在铁路下,李宭见到爷爷和弟弟,他们都曾经在这里。现在这个路口距离那个咖啡馆和那块厂区有着一样的距离,李宭却觉得两个地点都难以靠近,这让他觉得生命中有些东西是注定的。
去年底,姐姐定亲,家里亲戚都聚到李宭家中来。那天是个阴天,李宭从W市回来。叔叔和弟弟在火车站接李宭。李宭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通常都是他自己回到家。而过后,李宭又觉得这样的安排让人生意味深远。走出车站,李宭看到弟弟,瘦高,脸上透着一种似乎不太健康的黑。弟弟轻声叫了句:哥。李宭也轻声应了一声。一路上几乎没有人说话,只有叔叔问了几句李宭的工作。李宭时常保持沉默,弟弟话也不多。事实上,上学分开后他和弟弟就没有联系过,偶尔在家族活动中碰面也没有多少交流。回到家中,爷爷奶奶都在,姐姐的对象也在。大家吃饭,交谈。一切都是生活的模样,尽管有些是仪式的成分。在这顿饭桌上,李宭记得弟弟吃得很少。
在厂区见到爷爷是在夏天,那时候厂子刚成立起来,爷爷在帮忙,和奶奶住在厂区旁边的平房中。我第一次去那,弟弟也在。那天,我们在那吃了一顿饭。期间听到头顶动车轰隆驶过。
疫情期间大家都待在家里,像冬眠一样。
三个月后,刚要解封的那几天,李宭听说弟弟回乡下了。半个月后,叔叔打电话给李宭的爸爸,讲了几句,他听到爸爸回答,好,我去买。李宭和妈妈在吃饭,他听到了电话里模糊不清的信息。弟弟死了。当时李宭嘴里还有些饭没有吞下去,他第一次感觉到饭是这么的没有味道。妈妈放下碗筷和爸爸出门,临走时叫李宭把饭吃完。李宭听到门哐的一声关上,这才感觉到真实,眼泪止不住往外淌。他起身关掉电视,给妈妈打电话,啜泣着说,我也去。
一路上,李宭想着一些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车窗外还是这样平静的世界。回到老家,门口有一些很多年李宭没见过的亲戚邻居。走进房门,他就瘫倒在地哭出声来。弟弟躺在床边,脸上盖着白布,双脚并拢,脚尖散开了。李宭这才知道,这就是死亡。弟弟死于淋巴癌,那是李宭第一次直面这么年轻的死亡。瘦小的身躯,双手放在胸口,一动不动,这是弟弟,三个月前见了最后一面的弟弟。
李宭被扶到屋外门口,不久后,人都走开了,李宭一个人靠在墙角下,他突然骂了一句,操你妈。他骂谁呢,老天爷。
疫情解封后,生活渐渐恢复了。四月份,李宭回到W市上班。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李宭早早睡了。妈妈打电话过来,告诉李宭爷爷出了车祸,叫李宭赶紧回家。李宭还没反应过来,他明白人生会有各种意外,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些事情会发生得这么突然。李宭觉得一阵无可奈何。妈妈又打电话过来,说爷爷已经送去了重症监护室,情况稳定下来,现在回去也看望不了。对于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李宭有些懊恼。
六月份,李宭回了一趟家,可他还是看不了爷爷。爸爸每天送些汤水和营养品到医院维持爷爷的营养,爷爷一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李宭想去看望爷爷,可重症监护室进不去,可李宭认为这不应该是理由。他也害怕看到爷爷,那是一幅苍老的脸庞,车祸后下巴骨折有些凹陷,这是在姐姐发给他的照片上看到的。李宭最害怕的是他站在爷爷身边后,却叫不醒爷爷。
三个多月后,爷爷没有挺过来去世了。李宭到最后也没有去医院看望一下爷爷,为此,他觉得自己无情,不孝,他又觉得是那些无用的工作羁绊了他,事实上,这只是他逃脱愧疚为自己找的理由。
六月份回来那次,他吃过晚饭后跟妈妈说出门走走,外面快下雨了。路上他一直在单曲循环那首《莫问归期》,其实李宭觉得这首歌有些矫情,可一听到里面的旋律,李宭就感受到一种决绝和悲壮,也许歌词表达的是爱情,可李宭想到的是人生的某个时刻。他喜欢那种决绝和奋不顾身的勇气,他渴望一场厮杀,怒而拔刀,救回弟弟和爷爷,而他能跟谁厮杀呢。
李宭走到医院院墙边停下来,他是有预谋的走到这里。抬头看到新建的住院区一块块整整齐齐的灯光,他猜想爷爷是不是住在其中一间病房。他默默地祈祷,希望爷爷能听到他的呼唤快点醒过来。在墙边,李宭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路上人来人往,都跟李宭没有任何关系。过了十五分钟,李宭继续走着,走过漆黑一片的公园,走过读过的高中,又走到湖边,小雨迷蒙。他希望这是一场有用的祷告!
那片厂区还在,李宭应该再也不会去那了。所以他不想面试上这个工作,以免他每天都要经过那里。那个小院再好,也不属于李宭。
第二天,那个面试的姑娘整个上午都没有回信,李宭渐渐心安了。下午,他决定出去走走。
天色是冬日的灰暗。
李宭饭都没吃,不知道往哪去。在路上,他又想着一些事。他想给爷爷买蛋糕甜点,爷爷一生清苦。他想带弟弟去玩,去吃好吃的,骑车去湖边公园。据李宭的了解,这些年弟弟不是在治病,就是跟叔叔一起在外工作。除了小时候的些许记忆,李宭再也没有看到弟弟笑过,而小时候的弟弟是那么快乐,活泼精悍。这些事都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李宭没有做到。他像明白一个道理似的在心里告诉自己,有些事不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李宭一直往前走,走到湖边,这是一个新建的公园。望着湖面,李宭深呼吸一口,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湖面斑驳的光影,又让李宭觉得不真实。
他绕到湖对岸,发现一大片被风吹得倒向一边的枯草,像一块地毯,又让李宭觉得春天好像来了。他躺上去,望着深邃而阴暗的天空,天空似乎也凝视着李宭,他闭上眼睛,希望此时此刻再下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