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
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文/菩拉
老张觉得这几天颇不对劲。
至于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好像,蚂蚁在火山口上爬来爬去,想找条生路,却下不来。火山随时会喷发,不知什么时候就能招致灭顶之灾。
老张觉得自己似乎老了,公司里现在都是九零后的小年轻当道了。虽然他才四十一岁,但每个人都叫他老张。这个叫法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固定下来的,他也记不清了。
十几年前,自己才来这家公司的时候,也是被叫做小张的。那个时候,这些不可一世的小朋友们,怕是还在小学操场上玩泥巴呢。
老张在同一岗位上兢兢业业干了多年,渐渐磨去年轻时的锋芒。可光阴催人,一转眼已过不惑之年,被人称为老张了。老张混得不好也不坏,每月有份固定工资,年底还有点奖金,足够平静度日。可现在,就因为那个空降的顶头上司,这份平静,怕是要保不住了。
老张心绪难平。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是对命运的无力掌控感吧。他很少有机会伤春悲秋的。太娘炮了,他认为,所以连他自己也觉出了自己的不对头。
另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是他头上的某个隐秘部位,开始奇痒难忍。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张双手用力搔着头皮,闭上眼睛忍受着头皮被抓挠产生的灼痛感。有那么片刻,他觉得这种疼痛,似乎还挺享受的。
老张没注意到,头皮屑雪花片一样散落下来,不一会儿就盖住地板,没过脚踝,又从打开的窗户飘出去,散到街边的路灯下。一个走夜路经过老张窗台下的人,莫名看看天,嘀咕着怎么五月里也会下雪,连忙撑开了雨伞遮挡。
老张有个秘密,除了他自己,就再没人知道。连他离婚的前妻,他都没告诉过。那个秘密,曾被他的父母烂在肚子里,守口如瓶多年,直到他们死后,被埋进了坟墓。
老张四五岁的时候,头上长出过一对角,坚硬如磐石,小刀子般嵌在后脑勺上。那时他还只是小小张,他的爸爸也不过被人称为大张。
母亲说,那角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不过在那之前,已经出现了某种预兆。他的头皮,就像现在这样,奇痒无比。父母当时都吓坏了,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受到老天爷的惩罚,报应在孩子身上。他们不敢让乡里邻居知道这事,也不敢告诉亲戚朋友。整整一个夏天,他们把老张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老张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也乖乖配合父母,不吵不闹。
父亲暗地寻访了很多江湖郎中,巫婆神汉也没少拜,抓回来许多药,当饭一样,顿顿煎了给老张吃,但都不管用。那些药渣,父亲不敢撒在路上,只在晚上偷偷埋到屋后头。
看着父亲一天比一天沉郁的脸,已经懂事的老张对父亲说:“爸,要不我一头撞到墙上,看能不能把它们撞断吧。”父亲摸着老张的头,若有所思地说:“傻孩子,我就你一根独苗,撞坏了你,我和你妈以后指望谁去哦!我再去想办法……”
第二天,父亲跟人借了把锋利的锯子,让母亲拿来根长条凳,叫老张仰头坐在靠背椅上,头搁上长凳。父亲跟老张说,如果觉得疼,叫得小点儿声。父亲让母亲按住老张的头,他握紧锯子,沿着老张的头发根儿,硬生生把那两个角给锯了下来。老张回想起来,就跟锯木头一样吧。
老张记得当时没有流血,只有一点麻麻酥酥的疼痛,头上留下酒盅大小两个疤。后来那疤愈合了,掉了,看起来也小了,状若两个漩窝。
从此,老张和普通孩子一样,过上了正常生活,可以出去玩,可以上学了。他的父母总算安了心,但看着老张的头,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别人头上只有一个漩,而老张长了三个。那些漩排列起来的位置,就像个咧开了嘴在笑,却又笑得极尴尬的脸。
角被锯掉了,但还是给老张留下了点后遗症。每逢老张生气,发怒,闹脾气,从前长角的地方,就奇痒。只要一停止吵闹,也就不痒了,比灵丹妙药还灵验。父亲怕那对角再长出来,又出门去寻各种偏方,仍不管用。
父亲后来放弃了,有天无奈地对老张说:“孩子,看来你天生就是个不能生气的命,那就认命吧!”
老张遵从父命,脾气变得奇好,从不跟人吵架脸红,整天乐呵呵的。见过老张的人,都夸他为人亲和,特别好相处。就算父亲死的时候,他也一点没表示出伤心的模样,乐呵呵地招呼前来吊丧的亲友。
从前那事过去三十多年,老张也逐渐淡忘了。可现在似曾相识的情景,把童年的阴影,从记忆的深沟里,又挖了出来。
现在的内忧外患,打乱了老张平静的生活。说起这外患吧,当属他现在的顶头上司小孙经理。
小孙经理是九零年生人,从不知名的学院毕业后,在国企混了几年,又空降到这个合资公司来。你可能会问,既然有小孙经理,那一定有个老孙经理喽!基本答对了,但并不准确。确切地说,老孙是公司的大老板,人人尊称其为孙总。
孙总和小孙经理是什么关系呢?有消息颇为灵通的人士透露,两人是亲舅甥。这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不再是什么秘密。人人都不敢再低看嘴上毛没长齐的小孙经理了,老张当然更加谨慎。虽然老张年长小孙经理一整个十二生肖,见了小孙经理,还是恭恭敬敬喊一声“孙经理”的。
小孙经理呢,只心不在焉地略一点头,昂起头,努力挺着不甚强壮的身板,面无表情从老张身边走过去。如果小孙经理对每个人都这样,老张也就心安理得了。但他纳闷地发现,小孙经理唯独对自己是这副态度,转头却和部门的其他九零后谈笑风生去了。
老张不明白为什么小孙经理看自己的眼光,这么与众不同,虽然他其实很少拿正眼看自己的。经过几次这样的冷遇,老张颇有些不安。他觉得新领导似乎不太待见自己。老张引以为傲的好人缘,在小孙经理那里,碰了壁失了灵。
他赶忙在心里检讨起来,莫不是自己最近工作上有问题,惹孙经理生气了?可近期的工作并没出现任何差错,工作量也比孙经理来之前增加了许多,早就处于饱和状态。好在老张是个熟手,工作量虽增加一两倍,只要把自己当成个疯狂的工作机器,咬咬牙抓紧每一分钟处理下去,一天也就飞快过去了。
老张隐隐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事情做得越快,孙经理交给他的活儿就越多,他已经被超常的工作量压得喘不过气来。小毛小病也在这时候光顾起来。从前壮得跟头牛似的老张,现在每个月都会来场或大或小的感冒,就像女人的月经一样准。
不被领导认可,就算做出再大成绩,也是没有前途的。这么明显的道理,在职场混了多年的老张,显然是心知肚明的。老张不是没想过辞职,但他在经济方面有难以启齿的困难。这和他的离婚有关。
老张离婚,在外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明明很恩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两夫妻,怎么说离就离了呢。老张没要房子,孩子也归了前妻,他自己则成了个孤家寡人。离婚后,老张就在公司附近租了间房,一个人住着。对于离婚的原因,向来和善的老张却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连最善于挖掘八卦的同事,也没打听出什么名堂来。只知道老张每月要支付给前妻和孩子一笔数目不小的赡养费。有爱操心的同事帮老张算了笔帐,去掉每月的房租,外加赡养费,估计老张在生活花销方面也捉襟见肘了。这从老张的穿着上可以看出来,老张就没穿过什么像样的新衣服。老张有两条衬衫,两条牛仔裤,能从春天一直穿到入冬。直到天冷得没办法了,才不得不换上秋衣和毛衫。都这样了,有时还能从毛衣外面,若隐若现着那衬衫的领子。显见老张是极其爱护衣物的,不然在利用率高得惊人的前提下,怎么还能洗不破呢?
别人的猜测,和老张的情况基本吻合,老张是需要这份工作的。老张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良嗜好,当然也没有任何需要花钱的兴趣爱好。就算是这样,每月工资一到帐,就立马像长出翅膀的小鸟,麻溜地拍拍屁股,不见踪影了。因此老张在心里对前妻是有怨言的。
老张有个难以启齿的怪毛病,夜里睡着后会梦游。刚结婚那会儿,他前妻就被这吓得不轻。老张通常在睡得迷糊的时候坐起来,衣服穿戴整齐,在屋里溜达一两圈,把所有能碰到的东西都摸一遍。他前妻就是被他摸西瓜般摸着脑袋吓醒的。之后老张拎起马桶刷,认认真真刷起马桶来。刷完还不够,再用厕纸仔仔细细擦拭,直到没有一滴水为止。老张就在这个时候,坐在马桶上睡过去了。
梦游的毛病,时好时坏,有时几个月都挺正常,相安无事。老张一旦压力过大,或在外面受了憋屈,又无从发泄的时候,夜里梦游就频繁。老张的前妻忍了他好几年,终于等到孩子大了,没能忍住,提了离婚。老张虽心有不甘,但明白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妻子提离婚也确实算不上是过分的要求。他啥都没说,也没多做挽留,心平气和办了手续,好好一个家一分为二。
想到这些琐事,老张的头就痒得厉害。每天晚上用来瘙痒的时间,也比往常多了起来。他发现,挠痒就跟别人打麻将一样,会上瘾。一挠就停不下来,不把头皮挠出一道道血痕来,就不痛快。
这天,小孙经理把老张叫到办公室。老张以为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来刁难自己。却没料到孙经理和颜悦色让他坐。
“老张啊,来公司有些年头了吧!”小孙若有所思地问。
老张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忐忑接过话茬:“是啊,到下月就满十三年了。”
“十三年,真不简单,”小孙说,“要知道,有多少国内的中小企业,是活不到这么长年限的呢。”
“嗯嗯!”老张含糊地答道。
“你要知道,每个企业都有各自的难处,”小孙看了老张一眼,“咱们公司也不例外啊。”
“你是指?”
“你看吧,现在这社会变化多快啊,科技发展速度简直处于前所未有的爆发期。人呐,在这场角逐中,就快要被人工智能打败喽!建设银行前两月推出了无人银行对不对,这不大批柜员都得下岗了。还有无人驾驶,无人超市……往后啊,人工智能就是大势所趋,绝无例外啊!用到人的地方,将会越来越少喽!”小孙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仿佛在哀悼那些失去工作的可怜虫。
“那这人工智能,和咱们公司的困难,有什么关联吗?”老张琢磨着小孙的话,觉出这是话中有话,心底涌出一丝不祥之感来。
“大家都是年轻人,我就开诚布公地说吧。集团呢,现在正在大力开展一项新项目,花重金引进了一批机器人,预计在未来五年内将替代绝大部分员工。一些不算复杂又琐碎的操作岗位呢,估计很快会交由人工智能来接管。具体到哪些职位,集团还在讨论中,我们部门可能涉及到你的职位,我提前透露下,你好有个心理准备……”
老张大吃一惊,这小龟蛋子言下之意是要炒自己鱿鱼啊。
“我们部门那么多人,为什么要从我开刀?”老张非常意外。
“你一向工作认真又努力,大家都知道。但这是集团的决定,上面肯定有他们的考量。我作为你的经理,只能遵照执行,也是无奈得很。”
无奈?老张心里冷笑,恐怕你这坏小子没少撺掇吧。“这算是正式通知我滚蛋吗?十三年哪,一个人能有几个十三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啊!就这样被你们扫地出门,不是过河拆桥吗?”老张突然激动地站起来。
“不不不,你先别激动。我跟上面领导商量了下,想出个办法。你看能否你自己提出辞职,这样作为你那边呢,就变被动为主动,找到下家的话,你的履历上也好看,是辞职而不是辞退。你看怎么样呢?”小孙有点心虚地瞄了老张一眼。
老张的心凉透了,脑袋里嗡声一片。小孙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老张心知基本已无回旋的余地。这真是世态炎凉啊!
“公司辞退员工,不是有补偿金么……”既然已回天乏术,老张知道再贪恋也无益,最好能提点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对对,公司会支付被辞退员工三到六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小孙爽快地说。
老张算了算,补偿金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三个月应该能找到下家。他无奈地点头答应。
几天之内,小孙就迅速让老张办好了离职手续。那办事效率,就好像生怕老张会突然反悔似的。
老张走的那天,小孙特意将他送到公司门口,挥手告别。看着老张走出公司大门,小孙突然长舒出一口气,掸掸一尘不染的袖子,笃悠悠回到办公室。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小孙接到老张的来电。小孙皱了皱眉,还是按下接听键:“喂!”
“孙经理,财务是不是搞错了,我只收到上个月的工资,怎么补偿金没有到账呢?”电话那头老张焦急地问。
“哦,这样啊,我去问下人事部门,看是怎么回事吧。”
“那就谢谢你了!”
几天过去了,老张盼星星盼月亮,始终没等来小孙的电话。他在焦急地等待中,慢慢由不安,变成了失望,再到绝望。他打过几个电话给小孙,都遭到拒接。老张的情绪逐渐失控,在患得患失的阴影笼罩下,头皮也越发痒得难忍。他觉得心中隐藏着个魔鬼,在蠢蠢欲动,快要控制住了自己。他自己则成了个废人,完全没心思做别的。
老张决定亲自去找小孙问个明白。
老张进入小孙办公室的时候,小孙明显有一丝慌乱,但很快镇静了下来。
“老张,什么风把你吹来啦?”小孙打着哈哈。
“孙经理,你老实告诉我,补偿金有还是没有?”
“老张,”小孙喝了口咖啡,收敛起嬉皮笑脸,“我帮你问过,人事说自己辞职的员工,补偿金是没有的。这是统一规定,整个集团都一样。”
“辞职?明明是被辞退啊!是你让我写自己辞职,说什么变被动为主动,到了下家更好看……这不是放屁吗!”老张怒不可遏。
小孙闪烁其词道:“可,辞职这白纸黑字的。我也尽力了……真没办法……规章制度就这样。”
“孙子!你敢坑我!”老张勃然大怒跳起来,一把揪住小孙的衣领,“就算死,也要你陪葬!”
这时候的老张,突然出现了惊人的变化。两只尖刀似的犄角,猛得从脑袋上爆裂出来,坚硬如磐石。老张的脸开始拉长,变窄,面色黑沉沉的,嵌在眼眶里的一对眼珠,活像两颗血红的弹丸。抓住小孙衣领的手指迅速黏连在一起,原本平滑的指甲也变得长而锐利。老张的腿也发生了和手臂一样的变化,弯曲下来,长出大片黑毛。
小孙眼睁睁看着老张在自己面前变成一头黑山羊,他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发现不是在做梦。
这时候,黑山羊老张已四蹄着地。它躬着身子倒退了几步,退到离小孙好几米远的地方。还没等小孙有所反应,黑山羊已迅猛地撞上来。
小孙看着自己的肚子,被山羊头顶的犄角,划拉开一道硕大的口子,肠子内脏稀里哗啦流了出来,滚落一地。他还来不及喊“救命”,就疼得昏了过去。
小孙在医院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他被员工发现倒在自己办公室的血泊中,被开膛破肚,血流成河的场面,简直惨不忍睹。于是迅速叫来救护车,给送去了医院。
说来这小孙也是命大。据说医生花了很长时间才理顺他的内脏,一点点排列好,又在肚皮上缝了密密匝匝一百多道针脚,才捡回一条命。
小孙在医院养了三个月的伤,直接送回了家,后来又被家人送进精神病院。说是他身体复原后,却变得爱自言自语,整日里疯疯癫癫的,尤其害怕头上长角的动物。平日里看到牛或羊,都能害怕得趴在地上大哭求饶:“老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咬你!”
对于小孙是如何被开膛破肚的,公司里的员工众说纷纭,成了一条既恐怖又血腥的八卦话题,在公司食堂的餐桌上讨论得经久不衰。
有人说,事发那天,看到老张进过小孙办公室,却没见人出来。这起凶案一定和老张有关。
也有人说,那天看到一头黑瘦的山羊,毛发浓密,气势汹汹的。那羊咩咩叫着,凶猛地冲出公司大门,见人就顶,连保安都拦不住。那头羊还穿着老张的破牛仔裤,挺搞笑的。人们猜,十有八九羊是老张变的吧。
至于老张呢,从此不知去向,成了失踪人口。老张的前妻向公安局报了案,最后却被告知证据不足,无法查证,只能不了了之。
有人宣称,在郊区目睹一头疑似老张的怪羊,毛发浓密,长着一身黑毛。老张的前妻随即联系上动物园,让人在那附近搜寻了很久,连根羊毛都没找到。
那极有可能是老张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
老张再没现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