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迩来近五载,余浪迹无定,逐南游北,名利不可期。虽不及而立,然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常入梦者,维家乡风物,堂中父祖。风物者,五峰俯仰皆山也。其尤以生养之山为秀,若及绝顶,顿感天近咫尺,星斗可摘。举目环视,但见群山起伏,苍苍莽莽,楠木河,天池水如丝如缕,漠漠青山如帛如锦,尽收眼底,颇有天人合一之韵。
家祖喜山,亦喜小辈,往昔寒暑双假,必归。日斜时,家祖田间归来,祖孙面山而坐,逗弄余与弟。祖孙相宜,话古论今,言笑之间,行之无束,率性自然,老幼相嬉,无之间耳,及至弱冠,亦犹如此,旁人羡之不已,足可乐也,此间意趣,一时不可尽叙也。
家祖本姓刘,生于丁丑年己酉月,时值日寇侵入,山河震荡之时。为长兄,其下兄妹着七人,家艰辛,故早谋生于外,挣扎乱世之中。
后与祖母合之为婚,入陈氏门,迩来一甲子有余矣。其一生习百艺,时篾匠,时裁缝,时泥匠,时道士,时餐厨,时会计,尤善算盘。五峰男女俱求食于田间,家祖亦以耕种为主,一生行锄田间。
当阴雨之日,家祖亦不休憩,时织竹器以备农忙,惠及乡邻;时缝补旧时衣物;时行木工之事。及晴日,则耕种不缀,少有闲暇。及数九时节,乃复阴雨事,不得歇。如此,一生至简亦朴,平淡度日,常言,‘平安,平淡,言少,多行’,其奉行一生,未有易者。
家祖喜言笑,时人笑谈之‘南腔北调’,以谓之善言,远近皆知。每有客来,必酒肉酬之,五峰席间规矩,言语论高下,酒饮多寡,非伶俐者则多有昏醉,家祖好酒,终其一生,未有一醉,缘其一者善言,二者志坚,乡邻奉为奇人也。
性情温和,喜助人。无论远近,山中常有红白事,皆往之,以为力助,受益者甚众,亦不索回报。故人常示吾,‘汝祖贤惠’,子孙多享其泽被,盖因积善八十载尔。
上年秋,行八十寿,宾客盈门 ,满满登登,前呼后拥,坐无虚席,家祖甚喜,内外迎合,以酬嘉客。有古稀长妹孝感远来,兄妹相拥而泣,时过四十载,见之大不易。兄妹八人,尚余半数,一众耄耋老者相约,待家祖九十寿时,亦来此以百岁礼贺之。然天数尚有不全,人力终有尽时,家祖病患由此而始,每况愈下。
上年冬,五峰颇寒,呵气成霜,滴水为冰,冷风吹面如刀,人多畏寒而避室内,不敢轻出。家祖一生所忌者求医,祖母言,‘一生未至医馆’,时卧床苦撑,尤言无告他人,待送医,已口不能言,父守于病榻半月,医者告知以备后事,心肌顽固,无为力尔。是时,亲众皆悲,唯有苦求医药。年关,出院,如秋之时也,完好如初,众人相庆,医者以为奇,仍告知大去之期不久矣。
过年,家中祭祖之事,家祖复操持之,弄笑儿孙间,病态不显,及初八,余远行,尤言,‘十一中秋相聚尔’。
然天时终不可逆,人事亦难留。二月初九日,病复发,西去。邻里闻此噩,感家祖之德,虽两日夜,皆争相而助。是时,余得信犹不敢信焉,怅怅然而有所失,昏昏然心不知所止,当日父子急归。已矣终成,阴阳两处,天涯地角不相复见耳,如之奈何?生于青山,葬于青山,望可慰其心。
甚悲!甚悲!甚悲!
观家祖一生,未有惊天之伟业,亦未有骇世才学,平淡一生,足迹未出百里之地,然奔波劳碌,终生耕耘。风雨无阻。不避艰辛。勤俭持家。教育吾辈,克己恭人。对人对事,爱憎分明。平淡少言,不与人争。家祖之德,足启我等后人。
呜呼,唯承汝之志也!
覆水难收,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怆然涕下,自是人生长恨水向东!
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