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很低,屋子由于一枚老式的灯泡而发出一种陈旧而焦灼的黄色来。一缕袅袅的青烟升上天花板,那是阿飞在抽着一支昨天在舞厅地板上捡到的半截雪茄。他半歪着头,嘴边叼着烟,胡茬稀稀拉拉的冒着,没有规矩和方向,显得十分不齐整。眼睛因为烟气熏着,就那么半眯着,呛出些眼泪来困在眼眶里他倒也不管。这双半眯着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微微上挑的凤眼,好几层眼皮深深的纹路那么镶嵌进皮肤里,睫毛虽短,但很浓密,抬着眼睛看时就像是舞女们画了眼线的眼睛一样。他正在看一张被他扶在手里的相片,手指没有碰到相片,只是用骨骼分明的手指灵巧的卡着边缘,力道恰好能让它立着,又不至于发皱。
相片略微有些旧,沿着对角轻轻往里翘着,怎么压都不平。这上面是一位姑娘,算不上绝色,但模样清秀伶俐,最夺人的要算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又极有神,仿佛像沉暗屋子里的两扇天窗,又像寂寂夜空乌云驶过骤然闪现的星辰。相片上姑娘约莫十七,八岁,一件大红色百碟穿花滚金边旗袍更显得她蜂腰削肩,标致极了。
阿飞眯着眼睛看着,收拾的油光的头发被梳子齿划得如同渠沟一般,不是平整的一块,正是现在流行的发式。
“小阿弟啊,侬在伐?”
“在啊,陈小姐,有事情啊。”
“今天我约了朋友去百乐门跳舞,侬晚上走的时候记得把大门锁锁紧哦,千万不要被街上的小赤佬占了便宜哦。”
“晓得了陈小姐。”
“那就好了,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呀,小阿弟。”
时间已经不早了,该走了。阿飞将手中的相片轻轻地压在屋子中唯一一张桌子上的玻璃片下,当当正正,不偏不歪,是决计不必担心水洒在桌子上顺着缝隙漏进去的位置。人其实是自私的,一辈子的记忆能有三分之一留给别人就已经很不错,能完完全全的记住一个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几乎是不怎么可能,然而,照片上的这个女人,不不不,阿飞总是不愿意用“女人”这个词来描述这个相片上的女子的,因为在阿飞看来,女人是用来跳舞,喝酒,调笑,缓解忧愁,在一些时刻下,还是解酒的金石良药。可照片上的这个“她”,让阿飞空虚,失落,难过,像是雪花一样,没有来处就来到这个世界上,飘到哪里就是哪里,没有一个敢放开心房来舒舒坦坦泡一个热水澡的地方。可是阿飞还是愿意藏着这张照片,在每次凌晨回来的后,总是先来桌子前看看照片,就像上班那样要和老板报道似的,那样,阿飞总说,就像家里放不出热水的浴缸,虽然没有热水,却总归是自己能安心脱光的地方。
世界上哪有一飘就飘二十一年不落地的雪花呢,一个人,竟然连一片雪花都不如,生辰八字是该有多坏呢,生命的斤两放在命运的秤盘上竟称不出一毫的运气,那又能怎样呢,总还是个喘着气的人啊,死去了连这不值一毫活着的欢愉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