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41 宣清(2)
苏眉以为自己一定彻夜难眠,谁知一觉醒来却比平时还晚,虞绍珩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静下心来想了想昨天的事,既懊恼自己莽撞冒失,又担心被他蒙混过去,拿定了主意只等他晚上回来。
然而到了傍晚,虞绍珩却打电话回来说要加班,到了深夜方才无精打采地回来。苏眉下了一天的决心都只是白费,“这么大的事”只好等明天再说。苏眉万不料他这样幼稚,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实在气不过,也不管他是梦是醒,忿忿道:“你这样躲着我有意思吗?”
虞绍珩合着眼懒懒道:“我要是躲你何必还回来呢?哪有人想加班啊……四季度了,要做预算。”
“你明天不会还加班吧?”
“说不好啊。” 虞绍珩哀叹道:“你快点哄我睡了,明天才有精神跟你谈正事。”
苏眉背对着他缩在被子里暗暗咬牙,几乎想要打他!攥紧了手却有放开,夫妻俩半夜打架,想一想就让她觉得丢脸。
第二天是礼拜六,虞绍珩识相地没有加班,不想栖霞打电话来说绍珩的一个姑母从国外回来探亲,一家三口回家吃饭。礼拜天虞绍珩虽然不上班,但他二人在一班亲眷的眼皮底下,除了若无其事陪着大家哄逗儿子,什么事都谈不了。
苏眉挨了这两日,更觉得扮恩爱夫妻这差事苦不堪言,好容易回到自己家里,偏偏赶上书局送来了她之前绘制的童书初样,请她检阅修改。她这边的事情一料理完,虞绍珩便不是加班就是约了朋友,苏眉听着他的电话心中唯有诧异:他难道觉得这种把戏真能拖一辈子?
苏眉忍无可忍,冷然道:“既然你这么忙,不如我去办公室找你。”
“好呀,你来吧!”虞绍珩却似乎十分雀跃,捂了听筒侨声道:“你来闹一闹,再没人敢让我加班了。快,这会儿蔡叔叔也在呢,你要是……” 他还没说完,苏眉就重重挂了电话。
话虽如是说,虞绍珩还是八点不到就老老实实回了家,驯顺地被苏眉堵进了书房:“你觉得一直这么拖着就没有问题了吗?你怎么会这么幼稚呢?”
“眉眉,离婚这件事不是小事,不能操之过急,承翊怎么办?跟你家里怎么说?跟我家里怎么说?都得从长计议。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么着急干嘛?” 他一言一语地反问,非但一点不让人觉得幼稚,简直又从容又成熟。
“我不是要跟你说离婚……”
“那你不早说?”虞绍珩闻言,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胸口,“这几天都要吓死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端端正正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热络地对苏眉道:“想我了?”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要理会他转移话题……苏眉在心里默念着这些天总结出的教训,强压着胸中烦躁,正色道:“兰荪的事,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虞绍珩摇了摇头,“我想说的之前都跟你说过了,我不想说的,勉强告诉你,也是假话。你要听假话吗?”
苏眉气苦地湿了眼眶:“你就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虞绍珩叹道:“眉眉,是我拿你没办法。”
苏眉无动于衷地盯着他:“你不要装可怜,我是拿你没办法,可我至少能拿得了自己的主意。你这样,我没办法跟你在一起,我们……我们离婚吧。”
“你刚说过不谈……”虞绍珩的话戛然而停,这句话显然有失水准,跟女人吵架哪能拿她之前的话来对证呢?他也是被她撩出了火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晾了她这么些日子,没想到她还是这样不依不饶。是了,从他们结婚到现在,他只看着她温柔乖巧,忘了她的执拗,她到底是不信他。
虞绍珩转念间就放平了心绪,淡然道:“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也是。我不同意,你一个人说了,也不算数。”
“法律不是这样的,分居一年就可以申请,我明天会带承翊搬出去。” 苏眉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不觉攥紧了,胸口欺负:“你闹得太难看,父亲母亲也会为难……”
父亲母亲也会为难,带着承翊搬出去……呵,她都会威胁他了。
“你凭什么带我儿子走?”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却忽然变得冷锐,“打官司?你以为会有人把虞家的孩子判给你?”
苏眉一紧张,声音越发抖了:“承翊还小,这么小的孩子当然是……”
“那是别人,不是我的儿子。”虞绍珩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苏眉,“这件事你就不用做梦了,我的儿子一定要在我身边长大。”
苏眉被他骇得倒退了一步,默然了一阵,压着泪意道:“好,承翊是你的儿子,我不带他走……我们签字离婚,我自己走。”
虞绍珩一怔,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没说出。
他落在苏眉身上的目光先是惊愕,继而变得……苏眉不太确定那是不是怒意,毕竟,她从来没有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不可遏制的激烈情绪,紧接着,他就攥住了她手臂,几乎是拎着她穿堂过室,从花厅里出来的侍女嚇了一跳,瞠目结舌地叫了声“少夫人”,被虞绍珩瞥过一眼便立刻噤了声。
他毫不在意被人撞见这一幕的情状,让苏眉骤然担心起来。
他明明一直都很冷静,她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愠怒从何而来?他不肯她带走承翊她明白,可是她自知没有同他谈条件的筹码,她拗不过他,她认输得这么彻底,怎么反而惹恼了他呢?
“你放手吧,你要去哪儿我跟你去。” 苏眉狼狈地跟着他走,不一会儿便察觉了他的用意,她慌乱地拽住他的手臂:“你干什么?承翊睡了,你不要吓到他。”
虞绍珩缓了缓身形,拉着她进了承翊的房间,轻声对保姆吩咐道:“出去。”
两个保姆见他神色不好,连“是”也不敢说,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虞绍珩指着摇篮里好梦正酣的孩子,低声对苏眉道:“你看着他跟我说,你不要他了——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说不要,你是什么女人哪?”
“我没有不要他,是你逼我的。” 大颗的眼泪从她煞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苏眉猛地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夺门而出。
虞绍珩愣了片刻,看着摇篮里安然未被惊动的小家伙,忽然觉得颊边落了什么东西,他抬手去摸,才惊觉是薄薄一道微湿的泪痕。
————
深秋的夜风已然有了萧瑟之意,她一个人站在池岸上,单薄得像一枝素梅,开得太早,太孤寂。
“眉眉。”虞绍珩怕吓着她,隔着几步远便先叫了一声。
苏眉霍然转身,直视着他哽咽道:“……是你逼我的。”
虞绍珩蹙着眉点了点头,柔声道:“可是过去的事就那么重要吗?比我,比承翊,比所有这些都重要?”
“……就算过去的事不重要,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你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的是真的,什么时候说的是假的。”苏眉凄惶地看着他,“我看见你难过,不知道你是真的难过,还是因为你想让人以为你在难过;我看见你开心,也不知道你是真的开心,还是要让人……”
她抽泣了片刻,用手背拭掉眼泪,“你见过避役吗?我没见过,我只是小时候听老师讲,说避役也叫’变色龙’,会跟着身边的环境和心情改变颜色,来迷惑敌人;我就想,那它自己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
为什么小说里被人叫做’变色龙’的人都是坏人?因为他让人没办法信任。”
虞绍珩静静听完,自嘲地一笑:“眉眉,’变色龙’会变色,不是邪恶,是进化,它只是为了保护它自己。”
苏眉听了,也是薄薄一笑,“绕圈子的本事,谁都比不过你。”
“眉眉,你总觉得我在骗你,其实我跟你说的很多事都是真的。
你问我怕什么?我说我怕黑。我没有骗你。我第一次给拍照拍到你的时候,还很怕呢。我就是因为怕黑,所以才要学拍照,好在家里弄一件只有我可以用的暗房。因为我要出国去读书,我需要让自己摆脱这个问题,我不想万一出了什么状况,被别人知道我有这个毛病。”
“你从小就怕吗?”
“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京都的时候,我跟你说我小时候被那个鹰司先生绑过票?”
苏眉点头。
“我父亲知道以后,安排人去救我和我母亲。那天夜里,我母亲听到外面枪响,就把我藏在了衣柜里,让我一定不要出来;然后开了窗,让他们以为我跑掉了。”
“你怕黑,所以跑出来了?”
“那时候还不怕。”虞绍珩娓娓说着,笑意淡倦:“母亲怕他们发现我,就跑了出去,很快,我就听见我母亲叫了一声——叫了半声。我那时候好像一下子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也不觉得害怕,我只是知道,我不能出去,我出去,我母亲做的事就都白费了……最后是叶叔叔找到我,抱我出来的。
小孩子记性不好,这事很快就过去了。一直到后来有一次好多小孩子在我家里玩儿,大家藏起来让叶喆找,他找了很久也没捉到几个,别人都等不及自己跑出来了,只有我没出来……父亲是在一个衣柜里找到我的,大家都以为我是等太久睡着了,其实我是昏过去了——那天我一钻进去,就一动也动不了了。
我不想被人知道,到现在,叶喆也以为是他自己找得太差劲。”
他转过身,凝眸看着苏眉:
“眉眉,我不喜欢让别人了解我,对我没有好处,对别人也没有意义。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是一件正确的事。让事情可以更稳妥地进行,让我关心的人过得开心才是正确的事。我坦白地跟你发脾气,就像刚才一样,对我们俩有什么好处?会让你觉得开心吗?”
他说完,怅然望了苏眉一眼,转身而去。
————
这一晚,虞绍珩一直待在书房,苏眉也一夜不曾合眼,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梳洗,刚换了衣裳出来,迎面便撞见了虞绍珩,他手里竟拿着一只纹样纤丽的沙燕儿风筝:
“我说过再扎只好的给你,一直没顾得上,这只也未必好,你留着玩儿吧。”
苏眉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那花燕子的胸口,一手牵住他的衣袖,泪光莹然地抬起头:
“……那件事究竟跟你有关系吗?你只说有还是没有就行,你说什么我都信……只要你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
虞绍珩推开她的手,俯身把那风筝放在她身边的石阶上,低低道:
“眉眉,你要是信我,就不必问我。”
苏眉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一道白印,“你要是问心无愧,又有什么不能说呢?”
“我上班去了。”
苏眉寂然道:“你这样走了,我也会走。”
虞绍珩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你放心,你要走,没有人拦你。”
——————
已经四点一刻了,家里还是没有打过电话来。
虞绍珩盯着电话看了好一阵,越来越纳闷儿:他老婆跑了,也没人知会他一人?待会儿他回去就让他们全都收拾东西滚蛋!
可是,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
她到底是不信他。
或许他一开始就错了,她喜欢许兰荪,许兰荪是恂恂君子,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他本来就不是她那盘菜。从头到尾都是他设计了她,迫得她无路可走。
手里的钢笔跌在纸面上,溅出了几滴墨痕……又要重填!
他惊觉,原来自己不经意间也犯了和别人一样的错,他费尽心机,用尽了手段……然而,人心却是这世上最强求不得的东西。
从来没有人这么辜负过他,从没来没有!一个伤害了你,还让你毫无办法的人。可是他居然不恨她,他一从家里出来就在想,她要是真被他气走了,她以后可怎么办呢?想想苏一樵那张脸,他就替她担心。
除了值班的,办公室里的人差不多走空了。
他像一个估到最坏牌面的赌徒,迟疑着不敢摸牌……可是总得回去看看小家伙吧,他要怎么跟承翊解释呢?
虞绍珩像往常一样开车回家,下了车,便摆出一个“闲人勿近”的表情,堵住一路上畏缩探询的目光。
马上就有人要来跟他报告少夫人“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吧?他得让人知道他一点也不惊讶,不管什么事,他都有解决的办法——就算暂时没有,很快也会有。
然而家里的一班“闲人”见到他,却都言笑如常,仿佛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也没发生,怕说了什么触他的霉头吗?连承翊也很乖嘛,他进到后堂也没有听见小家伙的哭闹声。
“你不回来吃饭,也不打个电话吗?”
他一脚迈进承翊的房间,还没看见摇篮的影子,便听见里头飘出了这么一句。
不是别人,正是苏眉。
虞绍珩怔了怔,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狐疑地走了进来,“你不走了?”
承翊在摇篮里闭着双眼,苏眉的声音格外轻:“你要赶我吗?”
“……你说什么呢?” 绍珩悄声嘟哝了一句,俯身要去捏儿子的脸。
“他刚睡着。”苏眉轻声劝阻道。
虞绍珩看着她柔情满注的目光绵绵不觉落在摇篮里,不知怎的,反而有些气闷,“你要是想逼问我什么,我还是没话说。”
“我知道,我不会再问你了。”
她这样温柔镇定,愈发让虞绍珩犹疑,“为什么?”
摇篮里的小家伙突然扭了扭身子,苏眉连忙替他拉了拉被子,“我想过了,恬恬怀疑的事不会是真的。”
虞绍珩眸光乍亮:“为什么?”
苏眉抬起头,定定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我不是个会让人魂牵梦绕,丧心病狂的女人。”
“眉眉……”虞绍珩苦笑着唤了她一声,心道:她这是跟他记仇了?
—————
“……那他说的你都相信吗?”唐恬犹犹豫豫地问道。
“他什么都没说,他只说我怎么想开心,就怎么想好了。”苏眉莞尔一笑。
“啊?”唐恬讶然睁圆了眼睛,“你就这么听他的话了?”
苏眉摇了摇头,“我看了你给我的东西,就在想,如果我问他,他会怎么说,他说的会不会是真的……从我认得他,就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可是我知道,要是他想骗我,很容易。兰荪的事,他大可以跟我说那就是情报部的一件公务,兰荪不是我想的那样……他想有的是法子让我相信。
可我那么逼他,他也不肯诋毁别人,所以我信他。” 苏眉咬唇笑道:“就算我不信他的话,我信他的人。”
唐恬长长吐了口气,沉思着揣测道:“哎,那你说会不会许先生真的有问题?那件事就是情报部的人做的,因为他们要保密,所以他不告诉你?”
苏眉仍是摇头,“闻弦歌而知雅意,观其字如观其人。兰荪是个君子,你听他的琴,看他的字,就知道。”
唐恬赧然道:“这个吧,我就真不懂了。”
“爸爸——”承翊稚嫩的声音顺着电线软软地爬了过来。
“爸爸还没下班呢。”苏眉的声音像刚削了皮的苹果。
虞绍珩在黑暗中静静一笑,摘了耳机,真是奇怪的女人。